白果树下
(一)潇湘之子/文
六十年代末,中苏关系急剧恶化,双方在边境陈兵百万。珍宝岛的枪炮声,更是促使中共高层作出了“深挖洞,广积粮,要准备打战”的决择。
作为落实的步骤之一,清除城市中包括地富反坏右在内的所有二十一种人,将他们遣送农村,交由贫下中农监督劳动改造,以防战争发生后,这帮家伙乱说乱动,造成后顾之忧。我的父亲因出身“黄埔”,跟日本人打了八年抗战,与共产党也打了三年内战。所以解放后划为历史反革命份子,属二十一种人之列。
一九六九年十月十五日,寒秋的天空飘着冰冷的雨丝。按照长沙市革命委员会的命令,我们全家大小五口,随同着那一批被同时遣送的几十户人家,挤在几部破旧的公共汽车上,向着那遥远的湘西缓缓地驶去。
按照当时的遣送原则,一般都是遣送回老家原籍。而我的老家是在广东沿海地区,主管部门为防止我们这些“不良份子“偷渡逃港,便将我们这些有着诸如类似问题的一群人,统统安排到了他们指定的地方——湘西的沅陵。当时并不知道他们安排的用意,后来终于明白,在这个远离城市交通闭塞的群山峻岭中,你想买盒火柴称斤盐,都得脚杆子跑细,到县城打个来回要二、三天,在这人生地不熟的地方,周围有十万双火眼金睛盯着你,你能做什么?什么都不能做,唯有老老实实,低头做事。
车厢内,人挤得满满当当。窗外的雨丝,顺着没有玻璃的窗子,纷纷扬扬地飘洒在人们的头上身上,让人感到一阵阵地寒气扑面而来。而在人们的心中,对于今后前途的渺茫和生活的无着,更是像车外冰冷的天气,在心里掀起一股股透彻心扉的寒意。
车行不远,忽然前面有个女子疯疯癫癫地大声嚷起来:“我不去,我要回家。”并挣扎着朝车门挤去,她身边头发花白的父亲赶忙死死地拉着不让她动,可是,女子的声音却越来越大。这可激怒了坐在前门边一位穿着军装戴着红袖章扎着武装带负责押送的人员,他猛然站起指着女子大声吼到:“你他*的,找死!”话没落音,解下腰上的武装带,朝着女子的头上“啪啪”就是重重地两皮带。女子先被那声吼已吓得半死,接着又挨了这重重的两下,早已魂飞魄散,抱着头只顾往他父亲怀里躲,连哭都不敢哭了。余怒末消的“红袖章”瞪着一双凶狠地眼睛,朝车厢内来来往往地扫了几遍,见再没有敢发牢骚和想“造反”的人,这才坐到他原来的地方抽他的烟去了。过了一段路,边上有熟悉该女子的人说,原来她谈了一个男朋友,听说她家里要被遣送后,便不再和她来往,女子便郁闷成疾,变得疯疯癫癫的。现在事又做不得事,像这样的人搞得乡下去做什么罗?唉!真是作孽。
望着刚才的一幕,忽然一个恐怖的担心涌上我的心头。我问身边的父亲说:我原来看过《湘西剿匪记》和其它一些湘西剿匪方面的书。书里面介绍过去湘西的土匪好多而且民风剽悍,是不是那里的人都很恶。父亲的心里也没底,只好说:你不去惹他,应该没事吧!
在路上颠簸了整整两天,傍晚时分几辆“老爷”公共汽车终于像喘着粗气的老牛开进了沅陵县城。
据史料记载:沅陵县位于湖南省西北部,历为湘西门户。幅员居全省首位,总面积5850.21平方公里。从西汉高祖5年(公元前202年)始置沅陵县,至今已有2200多年历史。抗战时期,作为正面战场的后方重镇,当时省内外的好多机关、学校、工厂和难民都疏散到了这里,使这里也曾热闹、繁荣过好一阵子。
城边,滚滚的沅水傍城而下,蜿蜒着流向远方。
在河的对岸,是风景如画的凤凰山。当初,著名的少帅张学良和赵四小姐,也曾有好长一段时间被幽禁在山上的凤凰寺内,过着青灯古卷的日子。
吃过晚饭,我和父亲在江边行走。望着流向远方的江水,父亲轻轻地哼起了:“沅水浊,沅水清,情郎哥哥去当兵。当兵啊,要当抗日军,不是好铁不打钉……”父亲的歌声低沉、浑厚。我想,也许是站在这沅水的江边让父亲忆起了 这首当年唱遍了大江南北的《沅水谣》,而歌词中的内容仿佛又将父亲的思绪,带回了当年金戈铁马的岁月。总之,父亲陷入了深深地沉思中……
第二天,分配方案下来,我们一家被分到一个叫张家滩的公社。出去找人一打听,别人一听张家滩,答道:“嘿噜噜!分到那个地方,那好远,又不通车路,从这里去要翻好多座山,还要趟几条河。”听了这样的介绍,心里真有点发凉。但是,那个时候哪个有胆子去要求更改,既然一切都只能认命,那就听天由命吧!
收拾好随身衣物,县里请来帮我们搬运家什的人也到齐了,于是乎,箩的箩筐、背的背篓,十三岁的我也用提桶装了一担零碎用品挑上,大家收拾停当,便开始赶路。
第一次真正的走进大自然,给了我这个从城市走来的孩子很多新奇。尽管时节已是深秋,万物开始凋零,但山上的树木依然葱笼、繁茂,到处开放着一丛丛黄灿灿的野菊花。鸟儿在枝头叫;松鼠在树上跳。一条由各种形状的青石板铺就的山路,从山脚一直蜿蜒着伸向看不见头的山顶,真还有一点景致怡人的感觉。但是,也就是从这里开始我领略到了生活艰难与苦涩。
猛虎坳,因当初山高林密草深而时常有猛虎出没而出名。是通往张家滩和渭溪两个公社,方园几十里的必经之路,也是我们翻越的第一座山。
当我们一行人开始爬山时,久违的太阳却从云缝中钻了出来。没走多远,汗滴便从人们的头颈、脸上一颗颗地冒了出来。这时的我不但汗流颊背,而且肩上的担子也感到越来越重。两边的肩膀被扁担压得通红,我只好走几步就将扁担转换一下肩膀。而腿把子就更加不争气,上一个台阶就抖几抖,上一个台阶就抖几抖。
当走到半山时,大家都停下来休息。我一屁股坐到地上,身上就好像要散架,于是赶紧找个地方抻抻脚躺下。母亲赶紧从她一路上挽着的大包袱中拿出条手巾给我揩汗,一边爱怜地问我:“祥,还吃得消啵?”我点点:“没事!”
这时,父亲从后面赶上来了,他从肩头放下骑在他肩上的满弟。掏出香烟,给每位帮忙的师傅逐一递上香烟,并说着辛苦、劳累了大家之类的感谢话。一路上跟父亲一起走的四弟,这时挨着我的身边坐下,将手里刚从路边刺蓬上摘下的“糖罐子”,分给我和满弟吃。
闲聊中,有人问父亲;“你就这三个男孩子,没有女孩子吗?”
父亲答道:“女孩子没有。”然后指着我们几个说:“除了这三个,另外还有两个大点的男孩子,都二十多岁了。大小孩早几年下放到了江永,现在已经结婚生小孩了;第二个下放在宁乡。”
突然,坐在旁边的一群人爆发出一片哄然大笑。原来,有人在说笑话。说的是:他们附近有一个女人,丈夫被队上派到外面当民工修公路去了。这个女人在家有点耐不住寂寞,整天和一些后生哥哥打情骂俏。晚上若是有合适的后生仔来“敲门”,那是相当大方,来者不拒。当然,顺带着也赚点油盐钱。这天晚上半夜三更,猪娘(当地风俗:小伢儿出生后,给取个贱名,好养活。)也想去她那里“借宿”。快走到门口时,却看到黄狗儿闪进了屋。猪娘便蹑手蹑脚地摸到屋边去听“壁脚”。当他悄悄地把头伸到窗户门口时,看见黄狗儿的手,正慢慢地顺着那女人的肚皮往大腿窝滑去……猪娘赶紧蹲下身子缩回头,心里“呸呸呸”地自认晦气。可是,这时自己的下体却在迅速地膨胀。随着屋里床铺的“嘎吱-嘎吱”声,裤裆里就像钻进了一只蛤蟆,在一蹦一蹦地跳。看到今晚没自己什么事了,蹲在这里又熬得难受,还怕让人撞见,便迅即往回摸。天又黑,路又窄,走得一条有人巴高的田坎边一脚踏空,整个人就栽到了田里。爬起来一看,头上身上脚上,绊得整个就像只泥巴葫芦。
歇了口气,呷了袋烟,大家继续赶路。父亲看我肩膀压肿了,走过来要我背满弟,他挑着我的担子走了。我便将只有四、五岁满弟背在背上,母亲一手挽着那个大包袱一手牵着四弟,跟在父亲的后边朝山顶爬去……
在猛虎坳的山顶,设有一座义茶亭,为来来往往的过客提供茶水和休息的地方。照看亭子的是当地的一位五保户老人,人很和善。每天,他便早早地烧好一大桶开水放上茶叶凉在那儿,如果想吃热茶,那火塘上吊着的铁锅里时刻有开水,反正山上柴多的是。来了过路的客人,老人便陪着聊聊天,久而久之大家都成了熟人,如果有什么吃的都会拿出一点给老人尝尝。
从猛虎坳下到山脚就是两山溪。两山溪,因有两条河流在这里汇合而得名。在河的下游,有一座壁立千仞的山峰,陡拔险峻,上面稀稀拉拉地生长着一些杂树。断岩下面,由于两条河水长年累月的冲刷,形成了一个数丈深的积水塘。从上面看下去河水绿的泛蓝,非常悦目。以前对古人“春来江水绿如蓝 ”,诗句中的蓝,觉得不解,现在恍然大悟。
河边,几个女人在用棒槌洗衣服,“嘭-嘭嘭,嘭-嘭嘭地棒槌声在河谷中有节奏的回荡。走在前面的人已经开始过河。我将父亲肩上的担子换了回来,脱掉鞋袜,尽量把裤脚挽到大腿上,然后顺着别人在水中踩出来的路,一步一步地向前趟去。水有点冰凉,下面是大大小小的岩头、卵石,脚踩在上面有点硌脚,再加上水流的冲击,人走在水中晃晃悠悠,随时都有跌倒水中的可能。我不时回过头,大声招呼走在后面的父母小弟:“小心,慢点!”最难受地应当是母亲,平时从来没有打过赤脚,现在突然走在这遍地硌脚的水中,脚板的疼痛是可以想到的。但是她全然没顾自己的脚板,将包袱挂到肩上,一手牵着四弟,另一只手却搀扶着肩上骑着满弟的父亲,心里只怕这父子俩滚到水里面。
刚过完河,便有人用山歌调戏河对岸的洗衣女子:
情姐住在两山溪,
一卖豆腐二卖B。
落了三天长贯雨,
豆腐生霉B生蛆。
河对岸洗衣女子听到山歌后,无奈隔着一条河,追又不好追,便在对岸:“背时咯--,短命咯--” 敞开喉咙好一阵叫骂。这边听到骂声不但不恼,反而脸上笑得像“抹布”样的,挑起牛角扁担一颠一颠地,一溜烟已去好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