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君是我高中的同学。1963年春节过后,我们俩同时参加一中的插班生考试,在考场上我们认识了。
他,瘦高的个子,黝黑的皮肤,退伍军人,共产党员。当时坐在我的后面(考场上除了我们俩,全是补考生)。当他知道我也是来插班的后,很坦率地告诉我,他的书底子薄,英语又没基础,年龄大了,记性不好,只怕很难跟上班;我告诉他,我原来学的俄语,读了一年农校,把俄语丢得差不多。英语和他一样,得从头学。考完后,我们被通知分在不同的班里,试读一期后,成绩赶得班上再转正。
也许因为我们俩的这个学习机会都来之不易,所以我们都很努力。每天上早操前在操场上,我们总是到得最早的学生之一,手中捧着英语单词本,口中念念有词。期中考试时,我的英语得了58分,他的却少得可怜。春插假后,他回校早,见到我就迫不及待地谈起了自己的学习,很着急的样子。他还告诉我,班上有同学议论他,这么大的年纪,不是表哥的关系,无论如何也进不了这个地区重点高中。他的表哥是我们学校的团总支书记,我的父亲是留校教书的“右派”分子,那时候的我,心里装不得一点事儿,我告诉他,在春插假中,我听一些老师在一起打扑克时闲谈,如果不是学校同意他来插班,以我父亲的政治身份,只怕我是没法让学校接收的。他听了后,反而劝起我来了,说谁也不愿意出生在政治条件不好的家庭里,但出身不由己,道路是可以选择的。我认为自己别的学科不需要花太多精力,他却门门课要付出比常人更多的努力,所以我觉得他比我难多了。
下半个学期,班主任竟然还让我补当上了学习委员,我的英语进步也很明显,期末考试,已经拿到了85分;他的为人也得到了大部分同学的认可,劳动肯干,运动会上,篮球、排球、田径他都能为自己班上拿到积分,并表现出了较强的组织能力。
这一期,他总算门门及格,我们都取得了正式学籍! 也是这个学期,我的父亲被宣布摘除“右派”帽子。这件事,在我以为是天大的好事,父亲从此政治上少了一个污点呵 !于是,更加努力学习,希望能用优异的成绩来补偿出身不好的缺陷,考进名牌大学继续学习。但是,令我做梦也没想到的是,事实上,父亲这个政治污点----只是改头换面成为更隐蔽、内部控制使用的“摘帽右派” ----让我和父亲受害终身! 我和陈君在偶尔相遇时,还会和往常一样谈论学习。但是,一个流言在同学中传开了:陈君爱找女同学玩,说得有鼻子有眼的是,和我们班上的LXX。如今我已经步入老年,对当年的事情就有了很客观的看法:近20大几的小伙子,爱和女性交往,这也在情理之中,何况他性格本来就比较随和,当兵的出身,在班上又是个活跃分子。但是,当年的我却不是这样想,在听到这些流言后,竟然也接受了同学们的提醒,从此,很少和他说话,更不要说像以往一样交流学习心得了。但是至今,我不知道他感觉到了我的疏远没有。
时间过得飞快。
1964年,三年苦日子后,XX又开始大谈阶级斗争,大搞社会主义教育(四清)运动了;学校把我们这些政治条件有“问题”的学生干部,在一个晚上全部撤换掉;
1965年,文学界发动了对写中间人物的声讨,一部作品里的主角,农村女人赖大嫂,作为中间人物的“代表”,被批得体无完肤;
报纸上,大篇幅地刊登着在苏联被打得鼻青脸肿的中国留学生照片,报导他们回到祖国,在机场上接受祖国亲人们热烈欢迎的动人场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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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时间,“反修防修”的呼声一浪高过一浪!“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也就成了当时最时髦的口号和行动。
我们高三学生虽然正在紧张备考,但也有部分同学在校方的授意下,向一些出身或历史上有“问题”的老师和同学发难了:
五十年代的“胡风分子”,历史老师杨万钟被赶出了教师队伍,回农村当牛倌;我读高二时的班主任孙,出身地主家庭,虽然他自己也表现得很积极,最终也被送去四清工作队;
我的英语老师(曾给在缅甸的抗日美军中当过翻译官),因他给学生出的练习题目中有一句英语例句:“在我们的社会主义的祖国,到处都是幸福的笑脸 ”,被一名“阶级斗争觉悟高”的同学,在作文中一字一句地进行分析,结论是这个老师在宣传阶级斗争熄灭论!那篇作文作为范文贴在我和陈君的教室中间那道墙壁上,供大家学习;
毕业前夕,学生中写入党申请书的人不少,同学中打小报告告密的也大有人在 ……也就在这时,我看到了班主任桌子上那张W同学要与我划清界线的保证书,同时也收到过善良的同学悄悄递给我提醒我莫太想念别人的纸条;
“严峻的阶级斗争形势”使我更加远离陈君,人家是共产党员,政治觉悟比一般同学肯定要高,万一我说了什么让他一分析,我就没得救了!
奇怪的是,平时活跃的陈君,这时候并没有做什么出头露面的大动作,似乎眼前这一切与他根本没什么关系,内心里我真羡慕他能安心读书!
理化教研室的颖女老师,悄悄告诉我一个消息:我父亲“犯上犟劲,和学校的团总支书记干了一恶仗。” 为什么事情,颖老师没说。但我父亲的倔脾气我是最清楚的。他平时少言寡语,心里有事也从来不和我说。但如果发起犟劲来,天王老子他也不怕,父亲和几个要好的老师在一起时,对根本不懂教学的政治干部常有微词,我也是听到过的。这回吵架的事,我不知道陈君知道不?但我从此更加小心翼翼地与他相处,如果远远看到了陈君走过来,我会寻找另一条可不与他碰面的路走,或者干脆走回去。
一天下午,我和同学在教室的前坪打扫卫生,完事后,手戳扫把站在教室前的台阶上眼睛望着远处。陈君脸上带着平常的笑容,从我身后走过来站在了我面前,没法回避他,我只好淡淡地和他打招呼。他直截了当地对我说,他想要和我交换照片做个纪念。本来,近三年的学习,朝夕相处的同学在分别前互相交换相片,或互相签字留言,都是很正常的事情,但我却想也没想就拒绝了他:“没必要!”我看到他很尴尬地走开了,自己也没感觉有什么不对头。但在内心深处,我想我还是觉得自己不应该这样对待他,要不然几十年过去了,那场景为什么我还记得这么清楚呢?
1965年秋天,陈君顺利地考进了中央财经学院,我挑着行李去了园艺场,当年我们坐在一起插班考试时,谁也没想到会是这样的结果,我们是永远不可能再坐到一起学习了!
1966年暑假,他不知道从哪得到了我的地址,一个人找到了园艺场。往日熟悉的同学突然见面,竟然已经无话可说了。我们一起默默地吃了一餐知青饭,记得他要留下了通信地址,我还是那句伤人的话:“没必要。”
四十二年过去了,不知道他现在可好?我写这篇文字是想告诉他,我非常感谢他在那种非常时期,能主动去看望我,同时,为我两次不礼貌的拒绝,真诚地对他说一声:“对不起!”
2009年元月31日(完)写于广东顺德 发表于湖南知青网 茶座
2009年8月6日 重发于石门知青论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