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了靖县知青寨牙老团朋友的《猪坐轿子》,就想起了当年我帮乡亲送派购猪的故事。
三哥家要送派购猪了,前一天晚上就来邀了邻居的四佬和我帮他去送猪。送猪是个力气活,要误一天工,但回来有餐肉吃,能挑上我,分明是把我当亲戚看,我有点“受宠若惊”的感觉。天麻麻亮就起来准备,三哥却说不急,去早了收购站还没有开门呢。三嫂照往常样煮了一大端桶猪食,特意多拌了半瓢细糠,给猪喂“上路食”,那猪吃得摇头晃脑的,肚子都拖到了地上。三嫂又打一盆清水把猪儿从头到尾洗刷得毛色发亮。
我下放的那地方人缺粮、猪缺食,喂大一头猪不容易,常常要喂到第二年才能送,因为收购站要毛实130斤以上才收。三哥对喂猪比对自己还看得重要。碾米出的碎米和细糠喂了猪,推包谷的粗皮和包谷粉喂了猪,连煮饭时也要多多放水,把米汤都泌出来拌了猪食。三嫂比三哥更辛苦,出工歇气,男人们抽烟扯谈,妇女们却在满山寻猪草,收工后背着山一般高的背篓回家,做完晚饭又要开始剁猪草、煮猪食了。一瓢潲、一瓢糠喂大的猪,寄托着一家人改善生活的希望。三嫂早就枯起眉毛盘算过:送了派购猪要再捉只仔猪喂年猪,要还欠铁匠、木匠、瓦匠的债,买点灯的煤油炒菜的盐打补丁钉扣子的针头线脑,要给四个娃儿每人做套新衣裳,娃儿扯起长,一年下来,袖口都到了手弯上,裤脚都到了膝盖上。自己也想扯块花洋细布做件褂子回娘家穿,还不知道卖猪的钱够不够。
三嫂身体不好常生病,四个小儿女又吃得做不得,一家人六张嘴接起来有尺多长,常常是吃了上顿愁下顿,三哥有时候就忍不住发点牢骚:“自己都吃不饱,还要送什么鬼公粮、余粮、三超粮,辛辛苦苦打点茶油、喂头猪都要送购销社,搞得肠子都起了锈!”这话不巧被下乡检查工作过路的公社书记听见了,眼睛鼓得桐油籽大:“这是支援世界革命懂不懂?没见过世面的!人家抛头颅撒洒热血命都不要紧,你连一头猪都不舍得?幸亏你是贫农出身,要是四类分子早开你的批判会了!”三哥的确没见过世面,连县城也没有到过,于是默不做声了,勾起脑壳听书记大讲亚非拉人民如何吃着他的大米、茶油、猪肉革美帝国主义的命。
猪终于喂大了,可以去支援世界革命和了却三嫂的心愿了。看着猪咂口嗒嘴、心满意足的神态,三哥叫我们一起动手把猪从栏里拖出来,绑到用杉树干和藤条扎成的抬竿上。猪嚎叫着、挣扎着,终于就范。我和四佬一前一后抬起上路,三哥在后面跟着,我不明白猪就要卖掉了,他的背篓里怎么还要背上大半桶猪食。三嫂右手还提着猪食瓢子,左手在围裙上擦拭着,无力地靠在门边:“哦哦,好生走啊!”不知道是在叮嘱我们路上小心,还是跟她的猪儿告别。
抬猪与抬轿子是一样的诀窍。首先,前后两个人的步子要大小快慢协调一致。其次要合作,上坡时重量主要压在后面,前面的人要拖,后面的人要用力往前拱;而下坡时重量多半压在前面,后面的人要拉住,前面的人要膝盖用力顶住,不能踉跄打跪。第三是要招呼呼应,后面的人不大看得见脚下的路,过桥过沟靠前面的人打招呼提醒。如果配合不默契,不仅多费力气走不轻快,弄不好还会把猪掀下来甚至伤到人。只要合了肩,那猪会一上一下地微微地忽闪着,哼哼着,舒服得象个坐轿的县官(正处级)。
三个人替着抬,十五里山路很快走完了,我们来到离区供销社收购站还有十五里的公路上。那时的这条省级公路还没有水泥和沥青,只是一条比乡村土路好点的沙石路,碎石子硌着脚底,穿着草鞋都可以清楚地感觉到。偏偏我的草鞋不争气,没走多远就坏了,只好光脚走,肩上压着抬竿,尖利的石子硌得脚板生疼。我暗暗后悔没有换双新草鞋出门,只能咬紧牙往前走。好在手脚的茧子都很厚了,一会儿工夫就麻木得没有痛感了。这手足胼胝直到离开农村十多年后才逐渐软化脱落,此是后话了。
远远望得见区政府的旗杆了,三哥叫我们把抬竿放下,给猪松了绑。从背篓里把那大半桶猪食端出来,哄着那猪儿吃个干净,又再绑上抬竿直奔收购站。收购站外面各村来送猪的已经排起了长龙,收购站的工作人员却不急不忙,并不急着开秤。三哥挤上前去陪个笑脸:“同志,我们来得远,可不可以先称?”换来一句抢白:“你这猪路上开了几次餐?先歇歇气吧!”三哥讪讪地退回来叹一口气。太阳快当顶,终于开秤了,可是等到我们挪到跟前,收购站的工作人员却下班吃午饭去了,三哥急得一脑门子的汗。左等不来右等不来,那猪不耐烦了,在抬竿上动弹起来,“哗哗哗”撒了一大泡尿,把三哥心疼得直搓手。 工作人员终于打着饱嗝回来了,我们七手八脚把猪解下来往磅秤上的站笼里赶,这畜生死活不肯进笼犹自可,在这节骨眼上竟“哗啦哗啦”地拉起屎来,三哥又揪耳朵又拍屁股,它倒越拉越起劲,仿佛要把娘肚子里带来的胎粪都拉干净了,轻装上阵去支援世界革命。三哥惋惜地看着那一大滩猪屎一脸懊丧,嘴里低声骂道:“我把你个不争气的家伙……!”紧张地去看那磅秤上的数字,试探着把秤砣往前挪动再挪动一点。过磅人将三哥的手一把拂开,呵斥道:“公家的秤,你也随便动得?!”
过了秤,收购员熟练地在猪脊梁上捏了两把,不假思索地在磅码单上写下重量和等级,交给三哥去财会室兑钱,三哥捏着几张花花绿绿的钞票出来,还有一张条子是去供销社的肉店买肉的凭证——送一头派购猪可以回购三五斤肉的。我说去邮电所寄信、取母亲寄来的包裹,三哥要去称肉买仔猪,嘱咐我早点回去上他家吃肉。
回到寨上,来到三哥家,锅子已经架在三脚架上,大块大块的猪肉在锅里吱吱作响散发着香气 ,勾引着我肚子里的馋虫,也勾来了三哥的四个小把戏。三哥在每个伸出的小手心里放上一块肉,然后把他们驱赶出去,可一会儿工夫他们又挤到了火坑边,睁着大大的眼睛盯着我们嘴唇和牙齿的动作。我被盯得动作都不自然了,放下碗筷站起来,三哥还在殷勤地劝我“再逮几块”。我走到他家空荡荡的猪栏边,只看到孤零零的一只小猪崽,估摸着刚出月。我问三哥怎么不买只大点的架子猪催肥了好过年,三哥说:“图个便宜吧,多留几块钱给你三嫂,她嫁过来这么多年还没有置过新衣裳,对不起她呀!”
三哥的猪崽喂到过年还只有四五十斤,尖嘴猴腮的,架不住孩子们吵嚷要吃肉,还是杀了过年。我责怪三哥不该,明年送派购、杀年猪哪么办呢?三哥对着火坑“吭哧吭哧”埋头抽草烟,半晌才说:“明年?明年再说吧……”呛人的青烟升腾起来,缭绕在黑黢黢的房梁和檩子之间,眼前一片迷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