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夜,那灯光里的微笑
1970年冬季的一个寒冷夜晚里。
我们一行九个知青,肩上背着被包,腰里扎着一条“萝卜”毛巾,一个个蓬头垢面,衣裳破烂地来到了一个叫“金南公社”的地区。
我们是从“合兴洲”工地上担堤结束后返回生产队的途中。“合兴洲”是县里的一项围湖造田的大工程,全县抽调了几千名劳动力在这里搞了一场声势浩大的人海战。经过一个多月的持续超强劳动,我们己是精疲力竭。直到快临近春节了才接到撤工通知,我们几个知青等不及队上的船,便急急地结伴步行返回生产队去。
由于担堤工地是在血吸虫的疫区,所有的用水都必须烧开后才能接触。各个工棚中一天只能分配一桶热水洗脸洗脚,每天都是三四十个人争抢着一桶水用。一个多月来我们除了用那浑黄的水洗脸外,根本就别想漱口洗澡了。此时匆匆归途中的我们,浑身肮脏模样极显狼狈。
赶了一天的路,不觉己是夜色苍茫,大家又累又饿。天黑路不熟,必须找个地方投宿并解决晚餐问题,而在这乡下是没有什么旅馆饭店的,到那里去解决食宿啊?早上出发时,我们凭着一股年轻人的冲动,谁也没想到这个问题,此刻我们却陷入了一个尴尬的境地。
大家商议了许久。凯哥突发奇想,说不妨去找个知青点求助。听他这一说大家都赞同去试试看。当年下放在沅江的知青有一万多人,大大小小的知青组星星点点地散布在乡下各个地区。我们想,只要能找到一个知青点就好办了。
于是,黑夜中我们经过了一个又一个的生产队,一次又一次地敲开农民的门打听,可是很不顺利。有的生产队没有下放知青,有的地方虽有知青却已回长沙过年去了。就在这反复的期待与失望中,我们又走了十几里路,天空中飘洒起了蒙蒙细雨,大家已是饥肠辘辘、疲惫不堪的了。
终于,在一个老乡家打听到前面不远处就有一个知青屋,大家一下子都兴奋起来了。
我们从一排黑魆魆的农舍当中望去,只有那间知青屋是亮着灯火的,一片昏黄的灯光从窗口中透出来。灯光柔柔地,使人陡生温暖。黑暗中行走了许久的我们顿时充满了期待。
凯哥上前敲门,没想到出来的竟是一位娇弱的女知青。
我们七嘴八舌地说明了身份和来意,然后都静了下来,忐忑地看着她的表情。借着屋内油灯黯淡的灯光,依稀看得出这位女知青面有难色。原来,知青点上只留有她一人在这里,另一同伴己回长沙去了。
看看我们这一群大汉,一个个头发蓬乱,衣裳褴缕。这付模样确实是谁也不敢留宿的啊,更何况是一个单身女青年!我们心头刚刚燃起的希望,一下子冷却了,大家难堪地沉默着。
不料,女知青沉吟了一阵后平静地说:“你们就住这里算了,我自己到农民家去借宿”。
一下子喜出望外,我们竟有一种绝处逢生的感觉。
她把我们引到她那收拾得十分整洁的屋内,然后是轻声地不断安排着我们做饭、烧水、搬稻草开地铺等,煤油灯光下的她始终微笑着,笑容里带着几分羞涩。看得出这是一个老实善良的姑娘。
正当我们兴奋地忙乱着时,有个四十来岁的汉子推门进来,警觉地扫视着我们这一群人。一会儿他把女知青拉到一旁,低声地嘀咕着什么,我们也都有些紧张地注视着他。
只见女知青微笑着轻轻对他说:“队长你放心,他们都是我的老乡呢”!同伴中有人赶忙递烟给队长,队长带着几分狐疑退了出去。等我们都安顿好了后,女知青也抱着自己的被子出了门。
大家解开被包躺在散发着清香的柔软稻草上,感觉几十天来的疲劳好像都消失了。在工地的这些日子里,我们都是在四处透风的芦苇棚中潮湿的烂泥地上,垫着硬硬的芦苇杆睡觉。当晚的睡梦中,我仿佛回到了长沙的家中。
因急着赶路,第二天很早我们就起来了,正在收拾房间时,那位女知青回来了,进门就说:“你们别打扫了,让我自己来”。
我们又上路了,临别时回过头来,只见她正站在一群看热闹的妇女和小孩当中,平静地向我们挥着手,依旧是微微地笑着,神色中依旧有些羞涩……
以后,我们回到了各自的生产队。
以后,我们又都陆续地回了城。
再以后,在几十年的人生旅途中,我们沿着各自的轨迹仍然匆匆地艰难行走着。
近些年来,我们这些昔日的青年伙伴们重聚的时候多了起来,聚会中大家几次回忆到了那个女知青。当年在我们遭遇无处投靠的窘迫时,是她,一位柔弱的女青年,凭着对我们这些有着相同命运之人的信任,凭着一种善良的热情,在那个寒冷的冬夜里,曾为萍水相逢的我们燃起了一团温暖的火光。
遗憾的是,现在我们竟然都记不起来她是下放在金南公社哪个大队的了。还有,当年她是从哪所学校下放的、她家住在哪里等等,我们甚至于都记不起当时是否向她打听过这些问题。只有凯哥还依稀记得她姓名的音是叫陈玉。
我们叹息着自己的健忘,隐隐地含有一份歉疚。
隔了这么多年,走过了这么遥远的旅程,在我的记忆深处里,却只能始终保留着这样的一幅画面:漫漫长路上的那一端,在如墨的黑夜里,破烂的茅草屋门前,有着一片桔黄色的黯淡灯光,灯光里站着一位羞涩地微笑着的姑娘。——岁月虽流逝,情景却如昨。
哦,陈玉,你还好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