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宵节的第二天，我参加湖知网组织的活动去浏阳，同车邻座的几位都是华容家园的网友。前面是被誉为“神策学院院长”诙谐幽默的张老三、时时刻刻乐呵呵的行者无疆，后面是朴实沉稳的晓峰、尔康版主，旁边是热情厚道的蔡家湾，最前排就坐的是德高望重的牛管/老知青夫妇，坐在尾部与女伴们叽叽喳喳的是活泼的点点，而在车厢前后走来走去的是锦心秀口、落落大方的落霞。说起华容，我感到格外的亲切，不是为了套近乎，而是因为我的老家在华容，华容老家给我留下深刻的印象。
我们家族本来是有族谱的，可是“文革”并没有放过我那宅心仁厚的华容老家，已传承了几十代、厚厚一木箱的族谱被当作“封资修”的余毒搜出来付之一炬。只是听老辈偶然说起，我的山东祖籍的祖先们大多闯了关东，只有这一支辗转来到南县，最后又在华容这片新淤积的湖洲上落脚。遥想先人们当年胼手胝足、毕路蓝缕，只凭两只手在布满芦苇和丝茅草的泥泞湖滩沼泽中开垦出新的家园，满心便充满了敬佩。如果了解更多一些，把老辈们的奋斗史记录下来，我敢说那决不比热播一时的电视剧《闯关东》逊色。
我出生在长沙，第一次回老家已是小学毕业的1962年。少年的眼中，华容老家是那样的瑰丽神奇。从小西门上了轮船，汽笛一声，沿江而下，过了林子口，便进入烟波浩淼的洞庭。四顾茫茫，如行海上，不时可以见到江猪子（江豚）在波涛中追逐，鸥鸟在白帆边翱翔。到注滋口上岸，行路又过江，父亲遥指着一条望不到尽头的长堤说，那就是老家所在的垸子了。还不曾登上堤岸，远远听得一阵阵隆隆的轰鸣，天在震，地在动，犹如一千面鼙鼓在擂响。上得堤来才知道，那是垸子里开镰收割，远远近近无数张扮桶在不停歇地歌唱。长堤畔，杨柳依依，柳荫下，牛妈妈带着刚出生的犊子在歇夏，嘴里咀嚼着的青草散发出清香。堤垸内，河渠纵横，绿树成行，屋舍点缀，莲藕飘香，老家给我的第一印象就是书本中读到过的桃花源。
在华容老家度过的那个暑假令我终身难忘。我们在青青竹林里嬉戏，我们在遍地桑麻里捉迷藏，我们在晨露未干的树林里用长长的篙子捉蝉蜕，我们在清清的小河边刷游鱼。所以说刷不说钓，是因为并不需要鱼钩，只在河面撒一把饵食，鱼线上拴一点棉花，飞快地甩动鱼杆，那银白色的小鱼儿便贪婪地咬住，还来不及松口，已经被雨点般甩到了身后的草地上。
那时老家还是烧稻草做饭，家家的禾场边堆着草垛，夕阳西下，家家的屋顶飘荡着炊烟，而我也帮着用那种最原始简单的工具，“伊咿呀呀”地把散乱的稻草绕成草把子，送进灶房。有时候也帮着大人去晒谷，那金黄饱满的谷粒是头一回亲密接触。好奇的我什么都感到新鲜，更不用说跟着堂兄弟们划着窄窄的“鸭划子”到荷花荡里摘莲蓬、捞菱角了。
好玩的日子过得便快，转眼暑假就要结束。那天我的一位堂姐从十多里外赶来送信，说长沙来信说我们兄弟都收到了录取通知书。看她风摆柳枝般从远处走近，摘下头戴的圆斗笠当蒲扇，红扑扑的脸庞上挂着汗珠，粘住了额前的刘海，微微喘息的胸脯有节奏地起伏，少年的我第一次懂得什么是少女的健美。
回想起来，那是“苦日子”过后农村正搞“三自一包”的休养生息时期，“文革”还没有开始的历史间歇，我们家也还没有遭到后来那样的劫难，所以老家的一切在我的心目中都是那样的美好，以至于在多年后我处在最困顿和忧郁的时候，眼前总是浮现出一幅幅老家的画卷，哦，华容老家，你是我的精神家园，你就是我的乌托邦！
几年后，我被下放到湘西山区，那是个石头缝里刨食的山寨。山区与湖区各有各的风景与艰辛。湖区起早摸黑更加辛苦，而山区贫瘠闭塞常闹饥荒。每当我饥肠辘辘夜不能寐时，我就想起了华容老家的稻谷、莲藕、鱼虾、瓜果，那富饶的鱼米之乡。我打定主意要转点去老家，宁做累死的牛，不做饿死的鬼。想来想去，我选择了我的一位姑父家，因为他的成分是“中农”，当时称为“团结对象”，我相信他坚实的臂膀能够为我遮挡一方风雨，在亲人们的宽容佑护下，我可以自由地生活，畅快地歌唱。由于通讯的阻滞，信函往来三个月还没有结果，我开始失望，却遇上了去修建三线铁路的机遇。社员们都不愿意远离家园去辛苦，机会落到了我头上，也不成想，我竟就此跳出了那个地方。一年后，姑妈来信说转点落户的事说好了，还寄来一件她手织磅布做的衬衣，摸着那结实而温暖的衬衣，我的心也是暖暖的。
招工回到长沙不觉又是二十多年了，我却怎么也建立不起归属感，睡梦中醒来，我忽然明白，我从来没有把长沙当作故乡，我只是在这座城市寄居，心底和梦里，我的灵魂我的根仍然在稻菽桑麻田间、洞庭湖畔！
去年盛夏有次旅游，到岳阳建新农场看荷花。过了大桥，过了君山，再往前行，我骄傲地向同行人宣称，这美丽不属于岳阳，这里是我们华容的团湖。那一望无际的莲叶，那濯清涟映朝阳的荷花，那密密匝匝的莲蓬，采莲观荷的小船穿行在藕花深处，惊起一滩鸥鹭。宋代诗人杨万里如果见过这般景色，就不会把“接天莲叶无穷碧，映日荷花别样红”这样的佳句留给西湖了。
我忘不了华容，这是绿叶对根的思念，这是游子对故乡的眷恋。我也曾多次回到老家探亲访友，帮困助学。华容知青兄弟姐妹们，你们也曾经生活在那一方水土，曾经和我的亲友们朝夕相处，相信你们与我有着许多相同的感受，当我接近你们，也从你们的眼神、笑容和字里行间读到真诚和亲情。如果不嫌弃我，我将常来华容家园省亲话谊，我也愿意邀请朋友们一道今年夏天再去华容团湖观莲赏荷，去重访那萦绕心头、挥之不去的梦里水乡！
湖南知青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