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草尾“开”—“茶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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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1年前的今天(1968年12月8日),我随第一批下乡知青的车队奔赴沅江,车一开动,只听到一片哭声,晚上听送我们下乡的工宣队长说:“你是唯一没有流泪的女生”。我当时确实是非常积极,非常自觉自愿争取第一批下乡的。
原因1:第一批下乡可以证明我属于可教育好的子女。
原因2:我姐姐是高66届的毕业生,当时很幼稚的想法,我下乡去了, 能保住姐姐留城。
原因3:父亲正关在牛棚,我下乡了,多少可以减轻一点他的“罪行”。
所以当饱含热泪的母亲,追着开动的汽车,企图再拉拉我的手时,我始终微笑着向她挥手,叫她放心回去……
我一直很独立,很强悍。这一点母亲是知道的,她终于站住了,直到看不见人影。
在沅江县住了一夜,12.9日乘船到达草尾已经是下午了,要感谢肉宝和香干子,他俩并没比我们大多少,居然一下船就去打听哪个队最好?然后就上串下跳的不见了人影,直到夜幕降临,才欢天喜地的跑回来,双手做着八字,欢叫着:八队,八队,福民八队。
紧接着我们六人就被生产队彭会计,可妹子(小伙子,当地人都以妹子称呼男孩子)等三人,接到了离船码头仅一里路外的草尾公社福民八队的仓屋(生产队存放粮食和大型农具的地方)。仓屋很大,有门没窗户,中间用晒席一隔为二,四个男生睡外面,两个女生睡里面,队里有电灯,离船码头又近,这就是肉,香二宝为啥要上串下跳的原由了。
不久后又有知青到达,我们俨然以主人的身份出现在草尾船码头,去迎接他们。直到1969年1月6日,毛主席发出号召“农村是一个广阔的天地,知识青年到那里去是可以大有作为的”。于是,任何人不再抱有幻想,初,高中六届的学生就像湖鸭子一样,轰轰烈烈地被赶到了沅江。
后来的知青太羡慕我们了,下船后上码头,走完草尾街的最后一块麻石,过一个小桥,就到我们队上了,尤其让他们惊喜的是,居然还有电灯。胖子猪愤愤不平:“你们咯还算下乡啊?不行,还要再下放,太好死你们哒!”“那何是搞呢?欠不得止,你们常来歇气呀。”我们毫不示弱。
一年后,确切的说,是知青的迁移费都用完之后,饥饿开始席卷草尾大地,可怜这些嗷嗷待哺,无家可归的知青们。于是倒流城市的;流窜他队的;到草尾街上打牙祭的;比比皆是,我们队上的几个知青也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的不常在队上。渐渐的,我那里真的成了知青们上街,回长沙,或从长沙回来的歇气中转站了。
有人开始戏称我为“阿庆嫂”,我也乐此不疲。如果在临堤的田里出工,看见有知青在堤上顿足,向田里张望,马上就会有社员主动代替我问堤上的知青:你们是找土蛋啵?(益阳腔总是将土豆念成土蛋)一旦得到证实,我马上会放下正在挣的工分,去迎接我的客人。不管认识的,不认识的,只要是找我土豆的,我都会接待,今天想来:当年到我那里来的知青都太懂味了,他们一般都不好意思在我那里吃饭,只是喝口水,把东西存放在我那里,就上街了,要回长沙的,就在我那里住一夜,第二天赶早船。
一次大同九队的玲玲,麻雀,小文等从长沙回来,船到草尾已经很晚了,在我那里住下,第二天早餐,我请她们在草尾街上吃了甜酒油条,当年的甜酒三分钱一碗,油条两分钱一根。不敢吃甜酒冲蛋,那要一毛钱一碗呢。也许是我那孔已己的“多呼哉,不多也”的拮据样子被玲玲看了出来,她们走上堤后,玲玲忽然急冲冲地跑回来,一边大声喊“我的牙刷忘记拿了。”一边冲进屋里,将一元钱扔在我床上,小声说“我知道你一定是没钱了,你这里客多,留下吧”不容分说,飞一样的跑了。当年,我每两个月基本能收到母亲寄来5元钱,还不至于太寒酸。可是对于父母都在五七干校,兄弟姊妹无一幸免都是下乡知青的玲玲来说,几乎没有任何钱的来源,这一元钱,可能就是她的唯一家当,她却把它留给了我,留给了继续接待别的知青,我请她们吃早餐,一共只花了几毛钱,却得到了成倍的回报!
我曾被一群砍脑壳的哦老子鬼勒令:不准早回长沙哦!也不准晚来草尾!一定要老老实实呆在草尾圆满完成送接他们的任务才行,如果说我很听他们的话,倒不如说我很在乎积极出工,那几年,我总是快年关了才回长,过了初十就准备返乡,我已经把自己当成乡下人了,我每年都要挣三到四千分工,以分得足够的粮食,(当然我们队好,要不你再挣工分也白搭)来保证我和我的知青朋友们有饭吃。
我没吃过糠,也没吃过红花草,顶多是吃红锅菜,白菜烫饭。所以每当有出来的知青在我这里吃饭时,虽然没啥菜,我总要多下点米,让她们吃餐饱饭。有次,大同公社乐华17队的晶晶,小亿,欢欢几人来了,虽然她们再三阻拦,我还是执意砍了半条准备带回家的鱼,大家煮煮吃了。同样,我在她们队上也吃过等着鸡屁股下来凑齐的两个鸡蛋;在大同九队吃过清炒猫肉;知青啊,不管你到哪里,都会受到别人倾其所有的礼遇。
大同九队曾有过这样一个真实的故事:他们已经“弹尽粮绝”,扫了装糠的箩筐,扫了米缸,剩了两个红薯,他们9个主人加上两个知青客人,11个人决定熬粥喝,当几近清水的粥就快熟了,远处又来了三个知青,只听见厨房内大喊一声:快些再加三瓢水咯……
这样的事情我也干过,还自作聪明的在粥里放碱,想让米汤稠一些,结果,让别人喝了,饿得更快,真是哭笑不得。
下乡三年多后,我到了公社砖瓦场,离草尾街上两里路,知青到我那里还是比较方便,一天,粟大哥的表兄从长沙来,下船后找到我已经是下午四点半了,让这位初来乍到的眼镜鬼只身到四十里路外的新安公社东福八队去,我实在做不出来,于是带着他,敲着饭盆,央求砖厂伙房的大师傅先打点饭菜,让我们果腹。
5:20我们出发,冬天的夜来得真早,还没完全走出草尾公社,天就全黑了,眼镜鬼实在走不得夜路,真是难为他了,我帮他提着袋子,打着手电,他还是走得磕磕碰碰的,原计划4个小时的路程,一直到十点多,才到达粟大哥他们的屋檐下,他们已经睡了,把门喊开,看他们激动的,如果我不是个女的,一定会被他们抬进去的。大家一起分享从长沙各家带来的食品,胖子母亲不但带了大包食物,还特意用羽毛球筒装了满满一筒人生米,当然很快就被我们饥不择食的倒进了嘴里。
然后他们腾了一张大家公认最干净的床,让我睡,他们4个男生加上新来的客人,挤在另外的三张床上,各自放下蚊帐,说:赶快凑合睡几个小时吧,你明天还要赶早回去呢。
第二天凌晨4点多,几个男生就悄悄起床,做了早饭,喊我起来吃,我一看,白花花的米饭,火焙鱼,还有一个荷包蛋,我立刻想起特务伢子每次到我那里,都会诙谐地告诉我:“我们每天呷藕汽饭(湖藕掺一点米煮成的饭),呷得齐咯里(马上形象的用手在喉咙处比划一下),一转背就冒得哒!”几个男子汉把无奈的日子过成这样,我又何是吃得下这没掺一点东西的米饭,小毛佗才十七岁,正在长身体,冒吃过一餐饱饭,鱼嫩子一定是他打赤脚,用皮撮在水沟里撮上来的。我推辞:太早了,实在吃不下去。执意要走,在他们的劝说下,总算把蛋吃了。凌晨5点钟,由胖子当代表, 打着手电, 把我送到大同闸,天已经蒙蒙亮了,胖子打道回府,我快步如飞,8点多钟赶回砖厂出工。
那天胖子连夜草书一封托我带到草尾邮局寄给他母亲,后来得知,那只猪穷极无聊,拿他娘老子开乐心,在信里写了一首打油诗:
娘呀,娘,莫小气;
乡里崽也是你养的;
人生米哪里是人呷的?
不久后,他母亲回信,也复了一首打油诗:
崽呀,崽,莫嫌气;
人生米也是钱买的;
呷不得你匡到潲缸里!
知子莫如娘!那晚的人生米起码有多一半就是匡进了胖子猪的“潲缸”肚里。在那一无所有的年代,知青们剩下的也只有一点点精神慰籍和自寻开心了......
下乡后的第5个年头,我终因完全无望能招工回城,而对草尾失去了信心,在康坨“我亦无诗送归卓,但从心底祝平安!”的祝福中离开草尾,去寻找新的希望……
“命里有的终须有,命里无的莫强求。”不管我以临湘县第一的成绩参加过工农兵上大学的考试,还是县里一中的教师选拔,我都无法摆脱乡里人的厄运,直到母亲提前退休将我顶职回城。
六年多的知青生活,逆境中给了我一生受用不尽的精神财富。
然而让我始终不能忘怀的,还是我在草尾那些比骨肉还亲的兄弟姊妹。
情缘;不仅仅是我们与那片土地以及那片土地上纯扑人们的情份。
情缘;更深深包含着数以万计知青同胞之间那浓浓的情结和缘份。
记得当年我由生产队派工在街上卖凉薯,遇到三个知青,我先帮他们选了几个凉薯,他们吃后,又回来让我再帮他们选一些,说要带回去给其他的哥们吃,他们买完走后,我一直在后悔,为什麽不多给他们一些呢?哪怕让我赔点钱也值得啊!
几十年来,我不止一次的想过:如果历史能再重演一次,我就知道应该怎样款待我的兄弟姊妹了,我也一定会在草尾“开”好那间街尾子上远近闻名的 “茶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