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南小说三篇
鳏夫老尹
老尹从农村招工回城那年,40多岁了,两只浑浊的小眼睛好像很不经意地嵌在他那张苦瓜皮似的脸板上,额头上的沟沟壑壑便肆意地深深浅浅。望着他佝偻着腰走路的样子,厂里管人事的曾副厂长皱起眉头问,老尹,你下乡这么多年了,学了什么技术没有?
技术?我在江永农村搞了十多年,插田扮禾沤凼肥都会做,我还在大队养猪场干过,一只约克夏的小猪崽子让我喂得膘肥肉满,放出来就跟一头小象一样,不信你问赵眼镜。老尹说罢,便昂起头直一直腰,装出很后生的样子。
赵眼镜也是这次从江永农村招到服装厂的老知青,因在江永跟师傅学会了做大床和碗架,进厂后安排在后勤组做木工。
老尹真会开玩笑,我们是服装厂,专门做高级时装的,要的是设计、裁剪、缝纫方面的技术人才,要不,你会机械、电工也行,可以考虑给你安排个好工种。插田扮禾有什么用,难道要我们给你办个农场?曾副厂长觉得老尹说的话好笑,他后来和人说,这老尹也着实可怜,40大几的男人,人家崽都打得藕煤了,可他除了一身乡气,什么都没有。下剪裁料、踩机子、锁扣眼老尹都不会,做普工搬布送料又没力气,曾副厂长便安排老尹守传达。于是老尹就成了强民服装厂的值勤保卫人员了。
强民服装厂位于南门口最繁华的路段,一天到晚车水马龙,市声喧嚣。不当班的日子,老尹常常一个人站在街口上看风景。以前在农村靠赚工分混饭吃,如今成了拿工资的国家职工,老尹觉得不好好干对不起革命对不起党。
厂里有些老职工见老尹这么大年纪还是打单身,都很同情他,有人问他在乡下结过婚没有,老尹便心事重重地摇摇头,然后又略带狡黠地笑笑。
其实,老尹下乡前曾经有过一段短暂的婚史,后来不知什么原因,老婆跟人跑了。下到江永后,队里的贫下中农觉悟很高,知道来这里的知青大多出身不好,怎肯把女儿嫁与他?不要说老尹还有一顿没一顿的,屋里常常好几天没有烟火气。
厂里女工多,也有些好心人常替老尹牵线搭桥,踩机子的惠嫂就是一个。不过,像老尹这号条件,城里自然难得寻到与他相匹配的,惠嫂只好把眼光投向“广阔天地”。惠嫂的娘家是城东东屯渡那边乡里的,她于是拜托了好几个人替老尹张罗。有一回还真说动了一位,可人家一看老尹佝偻着腰且举止委琐的样子,两道短而浓的眉毛立时竖了起来,当着老尹和惠嫂的面不屑道:我是找老倌,又不是找爹!说罢,“呸”地一声将嘴里的葵花子壳狠狠啐了一地,大有上当受骗失身的感觉。老尹便憨憨地陪着笑脸站在一旁,眯着小眼望那妇人拂袖而去。
你以为自己是朵花,脸上皮打折还有阴麻子,有什么了不起!惠嫂呆呆地望着那妇人迈着八字步走远了,这才愤愤然大声说,像是安慰老尹,又像是呵斥那妇人不识抬举。
后来厂里的另一个女工也给老尹介绍过两次对象,自然都是乡下的“二锅头”,竟没搓拢过一回。也难怪,这些年,国家在郊区征了土地,近郊农户的日子都好过了,他们再也不像以往一样钻山打洞往城里挤。惠嫂虽然一直把老尹的事放在心上,无奈山就水不就,拖了一两年,也便懈怠了。连她也觉得老尹太不像个人物了,老尹的老婆问题就这样拖了下来。
平日里人来人往的,老尹不觉得寂寞,每年冬天,一到星期六晚上,工人们都回去了,传达室里半天没个人影,老尹便一个人守着一炉行将熄灭的煤火呆呆地想心事。有一回正出神时,门被“冬”地一声擂开,几个青年伢妹子嘻嘻哈哈闯了进来。
尹爹,一个人坐在咯里想婆婆吧。一个穿皮外套的妹子望着怔怔出神的老尹问,一边端起炉边的炭篓子,将里面剩下的几块白炭霍啦啦往煤炉里倒。看着突然窜起的火苗子,老尹心里暗暗着急,那几块白炭是他准备第二天用来引火的。
尹爹有几个崽女?怎么老不见他们来看你?皮外套随手将空篓子往门角落一扔,漫不经心地问,一边又剥了片口香糖塞进嘴里。一句话问下来,老尹的鼻子竟酸酸的,干涩的嘴唇翕动几下,含含糊糊说了句什么,谁也没有听清。皮外套们当然不指望老尹回答什么,不想随随便便一句话,却触动了老尹的痛处……
那天晚上老尹一夜没睡好。
老尹的不幸还不止于此。
强民服装厂的效益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变得越来越差。终于有一天,老尹光荣下岗了。厂里下岗职工很多,但他们大多有一技之长,有的很快便在私人厂家找到了饭碗,还有的年轻人则南下深圳珠海开辟新天地去了。老尹要技术没技术、要体力没体力,能去哪儿?偏偏这个时候,他又病了。开始时还强忍着,以前在农村出工时他就这样,生病了就在屋里坐两天,一拖,病往往就好了。可这回不奏效。老尹不得不去看医生,一查,竟得了个富贵病——肺结核,医生要他住院治疗,不然……老尹从医生一脸肃穆的表情看出了事情的严重性,老尹的日子再不好过他也不想死,不得已只好住进了医院。
厂里有人去看老尹,他也不招呼人坐,只是硬撑起来歪靠在被子上,伸出枞树皮似的手指着挂架上吊的输液瓶有气无力地说:我都住进来几天了,可这病还没一点起色,你帮我问问医生看到底有没有治,要没治我就回去了……厂里人知道,医药费都包干了,像他这号病住院大部分费用得自己掏腰包,老尹没有积蓄,如何生得病起?
不几天,老尹便拖着个病殃殃的身子出院了。
日子越发艰难,他以前租住的是城里的房子,现在付不起租金,老尹只得移住郊区菜农户家一角东倒西歪的披杉屋,有一餐没一餐地数着日子过。
每当夜深人静时,屋外蛙鼓阵阵,老尹躺在一张旧门板搭成的床铺上,瞪大眼睛望着窗外,一轮铅色的月华在黯云的簇拥下浮游不定,他觉得此情此境很熟悉,便又想起在都庞岭下熬过的那些日子来,想起枯风正紧的冬夜,瑟缩着身子在水库工地上刨石头的情景;想起凄冷月辉下的树影、草垛、灰窑和绵延无限的山脉。想来想去,他觉得自己命途多舛,似乎一切都是与生俱来,便不再想下去了。
镇日长闲,老尹无所事事,常披了件污渍斑斑的工作服往城里走。他去得最多的地方,是百货大楼旁的天桥上面,这里一边是卖瓜子花生黄瓜刨子痒抓子的小摊贩,买的卖的、熙熙攘攘,俨然一个小市场。而桥的另一边却别是一番风景,算命的、占卦的、抽彩头的,各各占据一方地盘。他们鼓动如簧之舌,或为大丈夫测财运,或替小女子算婚姻,口若悬河,滔滔不绝,居然人气旺旺。老尹便虔诚地蹲在一旁眯着眼睛边看边琢磨。一日三,三日九,几个月下来,竟让他看出些名堂来了。
不久,老尹便悄悄置了几样行头,不声不响地下海了。他毕竟不懂阴阳八卦,不敢在繁华热闹处招摇。只好晚上挟张折叠凳,坐在不明不暗的路灯下瓮声瓮气地兜揽生意,偶尔糊弄住一两个婆婆老老,撮点小菜豆腐钱,那一阵子他那张苦瓜皮似的脸板上居然就红润了许多。
每逢菩萨生日或是兰盂佳会,古开佛寺前香客如云,人声鼎沸。占卦算命抽彩头的张半仙李半仙们也趁人头风早早盘踞在山门两侧。此时的老尹似乎也忘了自己道行不高,居然抖搂精神端坐其间,只是面前摆放的雀笼虽然精致,笼中的灵雀却不乖张,干涸无神的小眼睛茫然四顾,其状极似老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