油 匠 杨 定 江 (铺口人物志)
杨定江在我们大队乃至公社都是一个知名人物。
他是一个油匠兼屠夫,不要作田,不要整天跟着牛屁股,让山里人眼热和崇敬。山民们从来不直呼其名,而是恭恭敬敬地喊他杨师傅。
第一次见到这个油匠是在插队的那年冬天。我作为男劳力,被安排去打油,当我们把核桃挑到十几里路远的油榨房时,一眼就见一个穿着对襟棉衣、一条扎头裤,满身油渍的矮个子中年人正在忙碌。有人告诉我,他叫杨定江,油榨房师傅,“你要喊他做杨师傅!”他特别提醒我。此时,杨师傅已把碾槽已经打扫得干干净净,一大锅水在灶上被烧得热气腾腾。
见到我们,他没有多的话,只是看了看挑进来的核桃,说:“要发狠做,不然打到天黑都打不完!”然后就自顾自地忙他的去了。
我们就把核桃倒进碾槽,四个人推着巨大的石碾盘像牲口转起来,他在后面一边翻,一边撮一把碾料,放在手心看一看,一边喊:“发点狠!快点!推碾子的加两个人!”于是,又加两个人,小跑着把碾子推得飞转,核桃在石碾子的重压之,发出阵阵的爆裂声,跑着推了几个转后,我就有些上气不接下气,同时,感觉有些头晕,想吐,一身也酸软起来,再看一看身边堆得像山一般的的核桃,心里不禁暗暗叫苦,朦脓中,只见那个油匠还在身后精神抖数地吆喝。一槽好不容易碾完了。我真想坐在地上歇一口气,但油匠立即就吩付来人起槽、上甑。不留丝毫喘息机会。碾槽里又重新倒入核桃,我们又开始天旋地转起来,他则一边去看火添柴,一边准备着打包,口里不断喊,手不停,脚不住。三头六臂,指东打西。
当甑里飘出一阵阵蒸肉一样的香味、并在油榨房里弥漫时,他喊一声:“起甑!”热雾中,只见他赤着一双脚,弹着、跳着,手甩着,口里呼呼地吹着,包着一个个发烫的油饼,时隐时现,像个山鬼。然后就端着一个个发烫的油饼整齐地码在榨机里,装好榨木。他掌锤,发一声喊,扯动粗大油锤,随着油锤的荡起,下沉,冲击,“砰!”发出巨大而沉闷的声响。
“起啊,咳呦!起啊,咳呦!”油匠瞪圆一双眼,张着一张嘴,大喊起来,我们附和着,油锤在一声声有节奏的粗重号子中,不断地荡起,下沉,冲击,在空中划出一条条美丽的弧线,油匠合着节拍,迈开双腿,一个跨步,一个中步,一个收步,一个侧身回头,人到锤到,整套动作干脆利落、连贯舒展,酣畅淋漓,将油锤准确地、丝毫不差地撞击在尖木上。昏暗、油腻的油榨房里,演绎着一场最原始的、为生存而抗争的野性探戈。
在我们嘶声的呐喊声中,在一声声沉重的撞击声中,有一股淡黄色的、清亮清亮的液体从榨油机庞大、粗重身躯下汩汩流出,发出如同夜起尿急,从那木桶里传来里的悠长的、时急时缓的滴落声。
我佩服这个油匠的组织指挥能力,十来个人的打油团队,他牢牢地把握住关键,眼观六路,耳听八方,适时地调度每一个人岗位,把每一个人的潜能都发挥到极至。他的目的,简单而明确,就是要在天黑之前,我们能有几担油担回去。就像我后来看过无数战争大片,当一场拼死的混战以后,战士们跳出壕坑,举着枪,欢呼着:“呜拉!呜啦!”一样。他不管过程,只要结果。此时,他才会长吁一口气,悠然地卷起一支喇巴筒,对着将至的夜色,划燃一根火柴,深深地吸进去,再悠悠地吐出来。。。。。。
再见油匠时,是在铺口食品站。
那天是赶场,我们在围观他杀猪。他腰上系一条短围裙,口含一把明晃晃的杀猪刀,挽着袖子,面对暴怒的、不肯就范的畜牲,他一个箭步抢入,死死地擒住畜牲的两只耳朵,提起来,生生地按在条凳上,目露凶光,满脸杀气,把一口尖刀死硬地插入那畜牲的心脏。随着刀的抽出,一股殷红的鲜血喷涌而出,蓄牲哀嚎一声,焉了。他松了一口气,把刀擦了擦,掏出烟荷包,卷起一支喇巴筒。
正是那天,当我把一把揉得皱巴巴的票子交给这个站在肉案前、提着刀的油匠时,我还有点心惊,我生怕油匠还没有走出刚才的角色。
好多年以后,我走在当年去油榨房的路上,寻问着油匠,同行的山民回过头来,望着我,笑了笑,说:“他死嘎好多年了硌!坟上的树都怕有好大哒!”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