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地主
不知道他姓甚名谁,从见到他第一眼起就被人告知为“汉地主”。听药铺湾的男女老少都这么叫,以后也没有想过他是否应该有名字,于是他的符号便成了“汉地主”。
记得是1964年,我照常去外婆家小住,度暑假。
那天,见一个中年男人两脚微微趴开站在舅舅家的大堂屋里,双手自然下垂,低头,眼睛一直看着自己的脚,神态十分老实地听舅舅安排他去干什么活。
我走过去,舅舅指着他对我说:“汉地主,刚从劳改农场释放回来。”舅舅说“汉地主”时,就像平常介绍什么人相互认识一样自如。我还正在心里嘀咕着这人怎么过去从未见过,怎么这样老实,哦,原来是个地主,还是一劳改释放犯。汉地主仍低头,只抬眼斜瞟了一下我,算是认识,也算是接受介绍吧。
汉地主个头矮小,微胖,形态与如今电视剧里的太监有点相像,神情如很多小说里描述的奴才。从认识到以后的几年里,从没见过汉地主抬起头走路,也从没有听见汉地主高声说过话。每次去外婆家,常见汉地主站在舅舅家的大堂屋里,老老实实地听舅舅派工或是他以像蚊子小的声音向舅舅汇报什么。舅舅家的大堂屋那些年已成为生产队的政治、文化、生产活动中心。汉地主从劳改农场放回来后,再也没有离开过药铺湾,他的活动范围从未超出过生产队。不管在什么地方,无论谁叫一声“汉地主”,哪怕是按辈分得称“宗叔公”或三岁小孩,他都会条件反射地原地站住,摆出双脚微开、双手下垂、低头看自己脚的“汉地主”习惯姿态,听凭他人宰割,直至恶作剧的人说:“没事了,滚。”他才敢走。背后谈起他我也说汉地主,但从没勇敢地当面直呼过他“汉地主”,觉得过于伤人自尊。每回与他相遇,他迎面走来,也从不敢与他打招呼,其实是不知如何招呼。我总退让至路旁,让他低头安心走过,汉地主应该体会得到。
“汉地主”精明。出集体工,难免有人要耍他,或说他哪天没有出工,或少记工分。数次后,“汉地主”就特别到铺上(商店)买了张大白纸,回家裁成小块,用老婆纳鞋底的线索订了个小本。每日晚上给自己记工。他记工仔细、内容齐全,包括年月日、在哪块地里、做什么、和什么人、几个人,还会特别写上几个人的名字,当然是队上有信誉,讲实话的人,有时候也会将谁派的工写上;如果那日是与几个“游痞”一起干活,他一定将所有的名字都写上,还有具体干什么,或记上那日特别谁说了令人难忘的话,做了特别令人难忘的事。一次,一个人恶作剧,说他偷懒。他仍摆着“汉地主”的姿势说:“从这头到那头,要跨多少步,吸一根烟可以打几个来回,按此计算,他说我偷懒,其实,每吸一根烟的时段里,他比我少打一个来回”。
听药铺湾的人说,汉地主有两兄弟,他父亲过世时给他们俩各留下了一份遗产。汉地主的哥哥抽大烟,没几年就把田亩房屋抽了个精光,无奈之下将自己的妻子典给了债主,将亲儿子过继给了汉地主。汉地主作旱地下水田,日出而作,日落而息,自己作田,并将自己作不了的田地佃给别人;过日子也简单,稀的干的一般只图捞个饱。直至解放前,把一个家经营得还可以,汉地主自己没有生育,也就领养了哥哥的儿子。
汉地主寻过几次短见,有人说他命大,几次都冒死得成。但也有老人说是他上辈子的罪孽没有还清,阎王老子不愿轻易收他。
土地革命来了。汉地主的佃户们将他捆起来戴上高帽子游乡,晚上关在庙里,由人看守着。汉地主害怕被拖去枪毙,吓得连夜逃走,躲进易俗河的乱石岗。失魂落魄、东躲西藏、饥寒交迫的日子汉地主忍受不了,他去投湘江,打算了此一生。谁知几乎身体僵硬的汉地主被渔船打救起来,辗转数月,又衣衫褴篓地被送回药铺湾。汉地主被送回来时,分田分地打土豪的高潮已过,农会就地镇压的权力也已上收,汉地主逃过一死关。但土改清算工作还在进行,汉地主当然躲不过,仍然每日要打锣游乡、戴高帽子挨斗争,仍然被关在庙里。汉地主又一次逃跑是五十年代初。歇在庙里的汉地主,一天晚上趁黑溜到乡路上,希望寻到个找死的机会。他躲在路旁的茅柴里,看见对面来了个推土车子的,他猛地冲过去,迎头向土车子撞去,对方撞了个人仰马翻,汉地主撞倒后滚进浚沟里,只受点皮肉小伤,对方却吓破胆以为碰到鬼了。那时,交通不发达,城里的汽车都极少,何况乡下,几乎是难得一见,要是如今撞上一辆汽车也就了事了。农会没辙,嫌管他太麻烦,找了些理由将他交给政府,判了二十年劳改。汉地主倒是愿意,说反正是作田,在哪里都一样,总比心悬着强。
汉地主最终还是死于自杀。汉地主在监狱里表现还不错,提前释放。回来后的头几年,继子还与汉地主夫妻俩住一块同过,后来文化大革命开始,阶级斗争升级,黑五类子弟的日子越来越难熬。汉地主的亲哥哥在土地改革时独身一人,因下无寸土,上无片瓦,划为贫农。实在是为了生计,他继子又回到了作为贫农的亲生父亲家里。那时,汉地主则是三天一小斗,五天一大斗,还时常被五花大绑押送到公社陪斗,插着高高的标杆,跪在土台上,参加公社组织的万人斗争大会。这时汉地主抬着头,不知是他要抬着头,还是有标杆不好低头。汉地主虽抬着头,眼睛却是空空的不知看何方。
一场批斗会后不久的一日,汉地主平静地对老婆说:“我对不住你,你改嫁吧。一定嫁个贫农。”这么简单的一句,汉地主的老婆没有留意是遗言。这是事后汉地主老婆呼天喊地地对药铺湾的人嚎啕痛哭时嚎出来的。地主的遗孀有哪个贫农敢娶,不知汉地主考虑到了没有?
乡间的茅厕易拆易盖,汉地主用一根很旧的粗麻绳将自己挂在自家的茅厕里,茅厕的门敞开着,汉地主面朝外,眼睛鼓得很大,但眼里没有怨恨,只有无奈。
队里派了两个劳力将汉地主抬到后山上,算出集体工。汉地主哥哥不能算出工,他请“一气”1工的假去送他哥哥。汉地主的哥哥在汉地主下葬时,站在那浅挖的黄土坑前,说:“早知如此,还不如像我……”后面的话没说,汉地主的哥哥一直在流泪,汉地主的继子没有去。
汉地主死时,我正好在药铺湾。正是阶级斗争抓得最紧最厉害的时期,我回药铺湾是要求舅舅给我开具证明:证明我母亲出身贫农,我想以此来证明自己的血液里至少有一半贫民血统。那是我下放农村第一次大招工后,倒不是干农活等体力上的艰难辛苦坚持不住,只是无法忍受尊严被践踏、凌辱的歧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