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阳生与妹妹第四集【花香两岸】
妹妹提着行李强行入住阳生家里。她口里呵着白气,操着蹩脚的土话说,知青组散伙了,说好要起屋的,不知道要等到哪一天。见阳生父母楞怔,她又说,我一切自力更生。我可以付房租。
阳爸说,你若不嫌弃就住下吧。
这是一户普通农家,如同随意的一棵草或一株树,点缀在湘东丘陵无名小山脚下。鸡鸣狗吠,袅袅炊烟,弥漫着冬季特有的温馨。阳爸把她领到阳生的东屋。床头挂着一条幅,上书:房室清,墙壁净,几案洁,笔砚正。窗外,篱笆下,依然青绿的藤萝,顶着寒风向上攀爬。见阳爸手足无措仍站在原地,妹妹问,听说你上过吊?阳爸头一低。妹妹说,有什么大不了的事!我爸,,,她打住了,又说,进干校蹲牛棚的,比你冤的太多了。阳爸说,我,我,我身体差。妹妹说,看钢铁是怎样炼成的!人家奥斯特洛夫斯基才叫身体差!
真是卤水点豆腐一物降一物。生性执拗的阳爸竟被小丫头几句话摆平了。自打妹妹来后,十指不沾扬尘水,一心只读圣贤书的他,开始了屋里屋外的张罗。他实际也没做什么具体工作,只是使家里人气指数迅速上升。他教她书法,她指导他保健。他竟然终于打破家庭沿袭几代的习俗,亲自给自己打洗脚水啦。甚至某一天,他跟着妹妹出现在冬修水利的工地上。社员们互相转告,说阳老师出工了!开春后,他解放了,被召回学校继续任教。
阳妈喜忧参半。喜的是老倌好了。忧的是独生子要打光棍。她无法完全不把妹妹当未过门的媳妇看待。她觉得她也视她为天敌。比如说,她进东屋扫了扫地。她竟说,我再三申明,没有我的同意,不要收拾我的房间。她一边说,一边又吹又抹,把她挪动过的东西回归原地。好像她手上长了杨梅疮,有毒气。再比如说,她叫她加衣,给她夹菜,嘱咐她注意休息,她却说,我不是三岁小孩,你不要老是盯着我,监视我。说得她脸上红一块白一块,不知道哪儿错了,让她觉得自己六十多年像是白活了,没做对一件事。曾几何时,她的心灵手巧远近闻名呢。那天,她对阳爸说,阳生这狗日的真的不来信啦?阳爸说,骂谁呢,他去了部队,就是进了防空洞,保险柜,炼钢炉,有什么不放心的。她说,那妹妹,,,声音越来越低。不知道妹妹从哪里拱出来的,说,你们声音再小我也能听见,你们讲土话我也能听懂。妹妹长妹妹短的。这日子过不下去了。
阳妈老了,没脾气了。自己年轻时顶撞阳生奶奶的事,还记得一清二白。现在知道奶奶是对的了,可说了她肯相信吗?路都要自己走啊。她会忍让的。她记着她的好,冬天,只有她天天跟着男人们出工,双手皴裂,伤口流血,不叫一声痛。她要继续对她好。日久见人心,她会知道的。何况她所作所为,不是为了让谁知道。她把刚做好的饭菜,端到饭桌上。
这时,武装部长匆匆而来。他必恭必敬地叫了声表舅舅妈,接着就面对妹妹说,你就是汪新天,噢,汪馨恬吧?阳爸抢着说,是的,温馨的馨,恬静的恬。阳妈嗔道,问妹妹呢。
妹妹戒备地说,原来的名字封资修。文革改了,敢叫日月换新天的意思。
部长说,我来通知你去公社当广播员。你收拾收拾。明天我来接你。妹妹还在半信半疑时,他就走了。阳妈叫道,是吃饭的时候呀,吃过饭再走吧。好久没见过你啦,茶也没喝一碗!
第二天,部长如约而至。阳妈扯着袖管擦眼睛。妹妹说,怎么啦,有什么好哭的。我又不是再不到这里来了。你们也可以去镇上玩啊。阳爸幸灾乐祸地说,我们当老师的经常要去公社开会哦。
部长帮妹妹提了口箱子。走了几步,又把妹妹手里的背包接了过去,接的十分自然。手提重物的部长步伐轻松自如。空脚*手的妹妹心里有事,想谢谢前面这个人,几次欲言又止。茶山路上,只听见虫鸣。部长说,唱首歌吧。妹妹为之一爽。她唱九九艳阳天。刚唱了两句,停了。她说,你笑什么,我不是唱给阳生听的。部长快乐地说,我有这么说吗?她赶快说,谢谢你!他说,不用谢。是你表现好够条件。她说,我决心嫁给最可爱的人,是面向全军指战员的。他哈哈大笑,笑声里充满宽容,他说,我真的是最可爱的人呢。遗憾的是我们雄纠纠气昂昂跨过鸭绿江,调转屁股就回国了。三八线上停火了。她说,真的假的?我爸,,,她又捂住自己的嘴巴。部长说,你爸参加过抗美援朝。她吓了一跳,你怎么知道?!他说,为了你上调的事,派我去搞了外调。她说,那,,,我爸他,,,他说,他已经解放了,马上回医院上班了。
妹妹大叫一声,像只小狗般窜到部长背上,她捶打着他的肩胛,嚷着,背背我!求求你背背我!我太高兴了!部长遭到来自背后的突然袭击,只趔趄一下,行李还稳稳地提在手里。他把她轻轻放下来。这时候,妹妹已经喜极而泣了!她边哭边说,
爸爸是被五花大绑押去干校的。押走前,他们将几十个绑着的人,象牲畜一样穿成一串,游街示众。我看得肝肠寸断啊,我双腿发软,都跪在地下了!眼泪鼻涕哗哗的流!爸爸是老革命。他不是什么叛徒,他没有罪啊。他们不准我去看老爸,我下乡爸也不能来送我。他挂念我我挂念他,连是死是活都不知道呀!
部长歉疚地说,看,哭鼻子了。她说,不怪你。谢谢你。看得出你是个好人,不像是坏人。
公社设在一个四合院内。房前屋后都是大樟树。这里地势较高,站在大树下,可见浏阳河在阳光下熠熠生辉。九曲的浏阳河在这里弯过了第一道湾,沙洲用优美的弧线,勾勒出月牙般绮丽的河床。苍鹰在高空翱翔,煽动着有力的翅膀。它滑至低空盘旋,侦察着山河间的惊喜,它箭似的射向茂密的植被,与大地实行缜密的对接。啊,一片宁静沉稳的沃土,一方平安美丽的家园。
妹妹很快适应了新的工作。公社是男人成堆的地方,仅有的妇女主任生孩子去了。部长经常下乡,很难见到他。偶尔见到,她也像个男人一样坦然望着他的眼睛,相视一笑。她想到他家去看看,提过几次他都推脱。这一天,她提着两盒糕点,不请自来。部长家只有两间四面透风的茅草房,屋里黑洞洞的。她适应了一下,才看清这间是客厅兼卧室。他的妻子卧病在床。他和两个儿子在吃晚饭。红薯丝饭,两碗蔬菜。他站起来,说,来客了,叫人啦。一个儿子叫了声姑姑,另一个叫了声姐姐。她扑哧一笑,说,这样一来,你这个弟弟该管哥哥叫叔叔了。你这个哥哥该管爸爸叫哥哥了。大家都笑了。床上的病人也笑了,但接着一阵猛烈的咳嗽。离开时,她悄悄地把身上所有的钱留了下来。
部长的组织知青文艺宣传队的提议,因农忙而搁置。有时遇到知青,大家好像变得没什么话说。一次在街上看到几位挑大粪的知青,她不经意地捂了一下鼻子,竟招来很多非议。有了心事,她爱对部长说说。这一天,通知晚上开会,都留在公社吃晚饭。她去帮厨。大师傅说,今天杀了一只瘟鸡婆,你去挖点姜娘来炒鸡。姜种在偏僻的房后树荫底下,是立夏前她和大师傅一起开荒种的。她拿了一把小锄头就去了。绕过墙角,眼前一幕让她惊呆了!
部长一丝不挂,正在洗澡。他的重心落在右脚上,正将一桶水举过头顶,象米开朗基罗的大卫举起了那块著名的石块。水倒下来,水花四射,披挂在他古铜色的肌肉群上。
噹啷一声,小锄头掉了!
两个人从这天起再不照面。大师傅惊讶好几天没听见妹妹唱歌了。她只希望有更多更累的活干。闲了,她便恍惚听见小锄头在心口噹的一响。她的灵魂已经出窍,剩下一副躯壳在四合院内腾挪。她宁愿自己是一个鬼,这样,她就可以溜到他身边,去听听他的呼吸是否顺畅。爱情是什么?谁能来回答?妹妹爱上了部长!她的本能发出了爱的呐喊,爱情燃烧着她的身心,她超越了年龄,身份,得失,家庭,遗忘了往日无数的浪漫与纯情,前面是悬崖,是深渊,是赴汤蹈火,是万劫不复,她不管,也不顾。
夏天的雨,说来就来。薄暮时分,黑云堆砌,暴风雨正在生成。她无精打采,翻出一条白裙子穿上。她照照镜子,好象看见一条白影一闪而过。她认为那是部长。然后耻笑自己痴心。但过了一会,那条白影又出现了,而且进了房门,站在她的身后了!
部长今天穿件白衬衣,他说,谢谢你,这是你的钱,我们昨天才看见。她猛一转身,含着泪直视着他,他低下了头,但又露出雪白的牙笑一笑,轻声说,对不起。
噼啪一声巨响,雷仿佛就在窗口爆炸!电灯熄了!她扑到他的怀里,紧紧地抱住了他。两个人抱成一团,镶嵌成为了连体。即使今后手术分离,你中有我,我中也有你。不知道过了多久,也许只有一霎那,他的大手拍了拍她瘦削的肩膀,又顺着她的脊梁往下,,,
雷鸣电闪,暴雨瓢泼而下!
雨停了,灯也亮了。妹妹独自坐在床沿上,她迷离的眼中,分明看见,一条细细的红线,在她腿上爬行。它是春天缀满路边的野花?还是夏季一次N年难遇的洪峰,?是秋山上一抹枫影?还是冬天里的一把火焚烧原始森林的罪证?是青春祭?是处女魂?哦,都不是!是妹妹正常的生理现象,例假来了。
部长的手从她的脊梁上放下来后,就走了。他知道她爱上了他。他也爱上了这位好姑娘。但他不能爱她。还得假装不知道她爱他。他得坚定这个理念,不能吐露半点自我。他没有自我。他是部长,是丈夫,是父亲,是她所爱之人。他的不爱,就是真爱,就是大爱。他别无选择,唯有断然离开她。他什么也没做,什么也没说,走了。
风吹稻花香两岸,蛙声一片话丰年。没等到开镰,汪馨恬招工了。夏收完成后,部长升为了书记。
梦,也有圆时,心,却在彼岸。
入夜,人们在此地似乎仍能听见妹妹的歌声;
阿哥,你何须说,何须说,且听我为你唱歌,我只能唱啊,一支无字的歌,为了我的歌你也要在人世上生活。
歌声穿越时空,余音袅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