赶 潮
我们这些涉世不深的下乡知青一踏上中山湖的土地,就在场部举行了简朴的交接仪式,便由各队队长分别领着张三李四到了各自的队上。我被分到离场部最近的一队。
父亲随车而来,将我送到一队,简单交待了几句之后,又随车匆匆离去。从此只剩下我一人——一名不满十七岁且刚刚高中毕业的学生伢子,和一口特意新买的帆布箱相依为命,去苦渡那不知航向,没有目标的茫茫苦海。
我被分到从西头数过来第六间屋里。屋里已经住有一名知青,因吃完中饭出去犁田,队上派人去喊了,我只好独自一人站在门口,一面等待房东的到来,一面回想着刚才场部领导介绍的基本情况。
中山湖据说原名中帅湖,是因宋代杨令公曾在此地树过帅旗,挂帅亲征而得名。这里本是黄盖湖水系的支流坦渡河畔的一个湖汊,原属定湖公社范围。1972年因安置下乡知青的需要,县革委决定在这里围湖造田,创办中山湖农场。
第一批知青于1972年3月抵达这里。当时仅仅是修了几条堤,挖了几条排水沟,除此之外,一无所有。于是男女知青在几名带队干部的率领下,烧砖建房,围湖造田。第一年据说已经自给有余。
1973年3月,县城第二批知青如期而至。此时场部先先后添置了拖拉机,架设了电话,安装了电灯,五个队的队部以及场部初具规模。与此同时,县里还从松阳湖农场迁来一批老职工,又从路南几个公社迁来一些落户的贫下中农,算是给知青进行“再教育”的老师,于是一个以知青为主体,以十来名国家干部为骨干,以部分农工农民为技术力量的格局基本形成。并且经过两三年的建设,已经具有一千多亩养鱼湖,一千多亩水田,几百亩旱地,以及牛、猪、鸭多种经营的生产格局,应当说,这是一块在当地比较发达的农业基地。只是由于地处偏远,劳动强度太大,而且有血吸虫等因素,才使得人们望而生畏。然而,对于我们这些人来讲,当时知识青年上山下乡是伟人的号召,国家的政策,革命的浪潮,因此,即使是刀山火海,也只能义无反顾地往里面跳!
“来了?”正当我感叹自己的命运的时候,一位身材高大面目清秀的大哥向我走来。只见他瘦长身材上穿着一身溅满泥水而且已褪了色的蓝卡叽布衣服,由于刚从田里上来,裤腿卷得老高,满腿的泥水尚未洗干……
“嗯!”面对这陌生的一切,和陌生的面孔,我心情忧郁地吭了一声。“我叫方伟军,七二年下放的。欢迎你来,今后就是我们两人住在一起了。”平淡几句话语透着朴实和诚恳,接着便将门打开,并且帮我整理床铺,放好箱子。
“我们队有十几名知青,还有几户落户的。哦,对了,我们一队是离场部最近的,有什么事很方便,晚上很热闹。”
见我刚来乍到,闷闷不乐,方伟军找着话儿跟我聊。看得出来,他是过来人,他知道我此时心情。
“来,抽一支。”刚帮我将床铺摆好,他便递给我一支沅水牌香烟。 “ 我不抽烟。”我惊恐地回答。
“哈哈……,”见我如此窘迫,他不禁爽朗地笑了:“我们刚来时,也不抽烟,但过一段,大家都抽了,就习惯了。”说完,他将烟放在我的桌子上,自己点上一根,然后用毛巾擦一把脸,对我说:“你先歇一下,我还要去犁田,晚上再说吧!”说完朝外面走去。
屋里只剩下我一个人,空空荡荡,此时此刻,我仿佛觉得一种从末有过的恐惧和孤独涌上心头……
昏昏沉沉之中,收工的钟声敲响了。知青和老农们纷纷回到家里,队上渐渐喧闹起来。听说来了一批新知青,大哥大姐们纷纷来探望,虽然我一下子记不清他们的名字,但从他们的热情之中,我感到一些慰籍。
晚餐是半斤米饭加一瓢带着苦涩,开着黄花而且几乎没油的菜苔。手捧着这一大盆,我不知如何是好,吃吧,又吃不下;不吃吧,又怕人家说,无奈,我咬紧牙关,胡乱吃了两口,便放回屋里,晚上趁人不注意时偷偷地倒掉了。早春的夜晚依然带着寒意。吃完饭,我觉得无事可做,加之心烦意乱,便早早地躺到床上,不一会,进来几名老知青,一进门就嚷嚷:“今天来了几名新知麻子(即知青),人呢?”方伟军指指床上的我,说:“只怕是想家,睡了,”我一听说此话,赶紧坐起来,连声说“没事,没有。”“想家?那好,我唱一段想家的歌你听听。”说着一位老兄便将脸盆扣在地上,顺便找来两根筷子,一边轻轻敲打着脸盆,一边低声唱起来。另一位知青不知从何处找来一把二胡,调了调弦,开始伴奏,昏暗的小屋里,顿时弥漫着一曲不知从何而来,将要飘向何方的哀伤音乐:
我要回故乡,
我要见爹娘。
家中的爹和娘啊,
日夜把我想。
来时容易,
回时难,
千难万险我都要回故乡,
千难万险我都要见爹娘。
……
曲调低回,如泣如诉,在场的几名知青随着他那低缓的吟唱,不约而同地和着节拍,悲伤地低声和唱。这歌声,仿佛是一片荒凉的墓地里冒出来的幽灵,,勾魂摄魄,令人颤栗。它穿透每个人的心胸,穿透屋宇,在早春的夜空,在二十世纪七十年代中国的大地上久久地回荡,回荡……
炼 功
下放不到一个月,便开始了紧张的春插战斗。对于插田,我并不陌生,因为原先每年都有插秧假,每当此时,我们便在当地或回老家与乡亲们一起插田。
而现在却不一样,一是过去闹得好玩,跟着大人打和声,现在却是正儿八经靠插田挣工分,养活自己;二是过去插多少,无关紧要,而现在的表现却与日后的招工和前途命运联在一起,非同小可!我正是怀着如此沉重的心情投入到第一个春插战斗的。
可一下到田里,才知道还远远不止我想象的这样简单:我们要插的田,都是淤积了千万年的湖里抽干了水造的田,深不知底,泛着恶臭的淤泥,仿佛要把我们这些不速之客立即吞噬!下到田里,稍不留神,便只露出上半身,有时甚至只剩下一个脑袋。不仅如此,老天爷似乎有意作践我们这些人,在湖里撒下数不清的蚌壳和菱角,如刀似枪,一脚捅下去,拔出来便鲜血淋漓,尤其是这种奇怪的菱角,似乎由上帝专门派下来抵御天下侵占无度的人们,在黄豆般大小的身上,长着几根钢针一般的硬刺,细看每根主刺上还长着一些鱼钩一般的倒刺,如果被它扎上一下,剧烈的疼痛钻心钻肺,倘若断在肉里,任你用什么东西挑,也挑不出来,于是,只好受尽折磨,任其在肉里腐烂、流脓……
我们艰难地在田里挪动着,每动一步,都要付出血的代价,坚强一点的,咬着牙,皱着眉,一声不吭地挺着,脆弱一点的,不时发出一阵阵撕肝裂肺的惨叫,有时甚至痛得受一不了,就势一歪,倒在泥里……
这便是农村这个大课堂给我们上的第一课。
总算捱到了太阳下山,我们是怎样拖着伤痕累累的双腿回到屋里,我不忍心再去回忆,只知道回到屋里后两腿红肿、发烧、剧痛,满腿的泥水也不敢去洗净,将两腿用一个装化肥的薄膜袋包好,直挺挺倒在床上……
这是我一生中度过的最难受最痛苦的一夜。
斗 雨
1975年初夏,为了发展经济,队上买来500只刚孵出来的小鸭子,出任“鸭司令”的是我和一名姓陈的青年。到快产蛋时,队上作了调整,要我带同住一室的姚燕生放鸭子。于是,我和燕生真正成了同吃同住同劳动的伙伴了。
8月的一天早上,天气突然变得十分阴暗,一大早便黑得像傍晚,低沉的天空乌云翻滚,黑风呼啸,还不时传来一声声闷雷,看样子一场狂风暴雨就要来临。
这样的天气干别的活一般可以先观望观望:去干什么,带不带雨具等。而我们则不行,鸭子不饶人,早就在棚子里嘎嘎乱叫,等得不耐烦了。我们无奈,只好赶着鸭子到了野外。
大概上午八点左右,我们将鸭子赶到一队与四队交界的下晒洲一片刚刚收完早稻的田里。正当我们准备轮流回去吃饭时,突然一阵炸雷由远及近,仿佛在头顶上扔下了炸弹,震得人两眼发花,脑袋发胀。还没等我们反应过来,一阵狂风驱赶着鞭子似的暴雨向我们抽来,一时间把我俩吓得晕头转向,不知如何是好,我俩只好抱头鼠窜,想找个地方避雨,可几千亩湖田,茫茫一片,连颗树都没有,哪有地方躲雨!正在走投无路之际,突然发现不远处有一台打谷机,于是,我们赶紧把打谷机推翻,让其侧过身来,接着又抱来几把稻草,搭在上面,我们就势一钻,躲进了这台救命的打谷机里。
总算有了一个避难所,真使人有一种绝处逢生的快慰,但外面的环境丝毫没有改变,雨越下越狂,风越刮越猛,仿佛要摧毁整个世界。我们哆嗦着朝外望去,只见暴雨激起的水花,将大地笼罩在雾中,整个中山湖只剩下白茫茫的一片。几千亩土地不见一个人影,却见打谷机的盖板、箩筐、稻草等物,在狂风的鼓动下,就象着了魔的妖精,在这乌蒙蒙的世界上翻腾、狂舞,时隐时现,十分恐怖。一群鸭子不知是受惊吓,还是受到了鼓舞,一改过去笨拙的个性,迎着狂风展翅高飞起来!
眼着的一幕,把我俩都惊呆了,仿佛顷刻间来到了另外一个世界!而我们此时,尚末吃早饭,浑身早已湿透,四肢瑟瑟发抖,两眼发直,嘴唇发紫,不知是饥、是寒、是惊、是恐?
看样子我们是吃不上饭了,队上的人也不知我们在哪儿,这么大的雨更不会有人送饭来,此情此景,使我们感到异常的孤独和悲伤。燕生比我晚来,放鸭子又是新手,我想他比我更为伤心。我镇定了一下情绪,又反过来安抚他,并说“我们今后一定要把今天发生的事告诉我们的孩子!”燕生迟缓地点点头……
酒 趣
农场当时有个不成文规定,每年双抢完工放一天假,让弟兄们上岸休整休整。这宝贵的一天,是最让知青们高兴的时候,男男女女略事梳洗,换上平日舍不得穿的服装,兴高采烈地去十几里外的坦渡或新店(湖北蒲圻县的一个小镇,与坦渡隔水相望),或吃一顿有名的煎饺,或看一眼著名的金蛤蟆(一名中年男子,新店供销社的职工,因其奇矮,大约80公分左右,故被当地百姓称为“金蛤蟆”)或采购一点日常用品等等。当时的心情,不亚于我们现在去一趟香港或是日本之类。
1976年“双抢”完后,照例休息一天,我们屋里的屈志远、姚燕生和我一行三人,揣着改天换地大半年挣来的十几元血汗钱,豪情万丈地向新店进发。
走完十几里小道,早已是饥肠辘辘,于是,我们直奔饺子店,每人要了一盘煎饺,一碗粉条,一番狼吞虎咽,顷刻间只剩下几只空碗。随后,我们又故意从供销社门前走去,看看金蛤蟆在干什么。原来他坐一在一架微型人字梯一般的木凳上,正在聚精会神地算帐——据说他的算盘打得非常好,甚至可以顶在头上打。
一阵折腾后,我们发现兜里还有几个钱,于是想采购一点东西回去。但我们男子汉,不象女孩子有那么多可以买的东西,满街的货物,几乎全都与我们没有关系,正在犯愁之际,屈志远眼光一亮,兴奋地喊着:“二锅头!”
“咋呼什么?”我和燕生瞪着双眼,疑惑地问道。
“二锅头,是一种名酒,我父亲经常喝。”说着便往店里去。
我和燕生孤陋寡闻,从未听说过什么二锅头三锅头,但好歹也是酒,是与男人有关的东西,于是依着屈志远买下一瓶,2.6元,拿过来一看,才知道是河南红星酒厂出品的,65度。
吃也吃了,看也看了,买也买了,于是心满意足地回到家里。晚上,自然趁着兴子,就着南瓜辣椒之类,满饮几杯。谁知这酒喝下去火烧火燎,喉咙里象红炭烫过一般难受,加之我和燕生不胜酒力,屈志远虽然精通此道,但对这种65度的烧酒也无可奈何,翻来倒去,三个人没喝下半斤酒。剩下的实在喝不了,便扔在一边,无人再去理会。
过了几天,一名叫杜艳兴的小伙子,闲着没事,跑到我们屋里玩,发现桌上摆着半瓶酒,不禁兴趣盎然,笑嘻嘻地说:“哟,你们好富裕啊,有喝的还有剩的咧!”
我们觉得他似乎有点动心,就故意逗他:“这点是留给你的,拿去喝了吧”。“真的?”说完,他拧开瓶盖,二话没说,咕嘟一声将剩下的一口喝个精光!
我们估计要出事,赶紧拉着他的手臂,说我们有事要他先回去。说着便将他往外推,谁知这酒性发作快,他一边手舞足蹈,一边高声嚷道:“过瘾,真过瘾!这酒香……香……”说完,打出一串饱嗝。
总算将他请出去了,我们关上门,正为他担心的时候,忽然外来传来一声吼声:“艳伢,你要干什么?”“放开我,我们放开我!”我们赶紧打开门出去,只见艳伢鼓着血红的眼睛,双手紧握一根扁担,见牛打牛,见猪打猪,见人打人,闹得队上鸡飞狗跳,几个男子汉冒着生命危险,一涌而上,这才将他制服,送回家里。这小子直到第二天中午才醒过来。
我们知道自己惹了事,不敢吱声。尤其是屈志远,从此之后,再也不吹嘘二锅头了。
晨 谜
清晨,队长老谭敲完钟,便喊道:“还有最后一块田,今天早上趁凉快插完了休息!”
尽管我们已经熬过了三十多天的紧张战斗,但一听说插完可以休息一下,一个个还是利索地滚下床,走出来。
我是起得最早的一个,心想先去运些秧来,以免大部队来了窝工。于是,我顺手捡起一只箩筐,向秧田走去。
夏末初秋的清早,已没了炎天酷暑的煎熬,一丝略带凉爽晨风迎面吹来,似乎一只轻柔的小手,抚慰着我们这些疲惫的人们,透过薄雾放眼望去,四周一片宁静,田野里刚插下秧苗,身披晶莹的露珠,在朝霞的映射下,闪烁着迷人的光芒,仿佛向我们这些辛勤的人们投来敬佩的目光;田埂上一把把系好的稻草,挨个排好,远远望去,象一排排身披金甲的士兵,整装待发,广阔的田野仿佛一个刚刚进行过激战的茫茫战场。而我此时的心情,就象获胜的将军一样,正踏着轻快的步子,检阅着这一切,心里充满胜利者的欣慰和喜悦。
走着走着,我来到主马路与排水沟交叉的小拱桥边。这时我隐约看见一缕青烟从桥头飘过,时隐时现,似有似无。我心中顿时充满疑惑:一大早,谁在这里烧火?
我赶紧走过去,果然看见桥上一堆稻草已烧去大半,灰烬中似乎有些衣物的痕迹,我顿时紧张起来,是不是发生了什么案子?我扔下箩筐,寻来一根棍子,想看看里面到底烧些什么东西,没想到刚拨拉几下!“啊!”我一声惊叫,扔下木棍撒腿就跑,语无伦次地喊着:“快来人啦!不得了啦!杀小孩了!”
这时,队上看水的李老头正好走过来,见我如此惊恐,忙问:“出了什么事?”
我一看有人来了,仿佛遇到了救星,赶紧抓住李老头的手,哆嗦地说:
“桥上,烧了一个小孩,还在冒烟……”
“走,看看去。”李老头毕竟上了年纪,见得多了,神态自若地背着锄头,向前走去。我只好在后面瑟瑟地跟着。快到桥上时,我站立原地,不敢向前,说:“你看,还在冒烟呢!”
李老头走上前去,用锄头扒开草灰。果然看见一个已经烧残的包袱,里面显然裹着一个小孩,小孩的大部分已经烧完,只剩下一只小手和一条小腿依稀可辩,而且在烟火的炙烤下,还在嗤嗤地向外冒油,惨不忍睹。
“小谢,你去厕所里看看,有没有血迹!”
因为湖区田广野阔,为了方便大家,1975年冬李会计带了几个弟兄在桥旁搭了一个厕所。我不明白原由,反问道:
“这有什么关系?”
“有些女人在外胡搞,有了私生子不敢生在家里,只好生在外面,又怕人知道,只好烧死算了!”
原来如此,真是作孽!
我赶紧去厕所看看,似无异样,李老头也没了主张,拿起锄头又将草灰拢在一处,让其继续烧着。一团鬼火神烟,在迷离晨雾下,时明时灭,再一次把我们笼罩在神秘的烟雾里。
这事到底是谁干的,烧的是谁的小孩,为什么要烧掉,我们至今也没解开这个谜,——但愿永不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