算来这是三四十年前的事了。
那年月提倡过“革命化春节”。大队“毛泽东思想文艺宣传队”的二十几人总是在春节前集中排练文艺节目,届时到各生产队去演出。集中排练时由各生产队出柴出米,各位队员自带蔬菜解决伙食问题(有时也队上送,那在今天应该叫做AA制),敲锣打鼓、热热闹闹,便在大队部的小学校里练将起来。
天,灰蒙蒙地压下来,稍微远一点的地方就溶在了朦胧之中,“毛泽东思想文艺宣传队”队长贵财哥说:“化石,要下雪了,你回生产队去拿些米来,其他的人照常排练,你的那场戏明天下午排。”
回到生产队已经很晚,我睡在兰儿的房里,感觉到身边的空气渐渐地冷了下来。我将被子裹得更紧,想包住身体的热量。北风在窗外呼啸,沙啦啦啦,雪粒像黄豆洒落在搪瓷脸盆里般,敲打着屋顶的青瓦,发出清脆的响声。喔,下雪了,我躺在床上细听这深冬的鼾声,不知不觉进入了梦乡。
冬日的夜是长长的,唱哑了的风歇息了,飘累了的雪站住了,我被寂寞惊醒。一片白炽的光将我睁开的眼睛照得又眯上了,四五点钟,还不是冬日天亮的时分,不需要阳光,不需要月亮,也不需要灯火,是雪魔术般地将本应漆黑的夜变成白昼。我又沉沉睡去。
不知什么时候,天地间的精灵全都醒了,人们在白色屋顶的瓦垄下,围着火塘一边烤火一边做饭,火苗在轰轰烈烈地窜动。公社里难得有休闲的日子,妈妈们把孩子从暖暖的被窝里拖出来,抱到火塘边穿衣服,同时讲着古老的故事。所有的动物都躲进了入冬前就建好的巢穴里,只有麻雀在屋檐的某一个空洞探出它的头向外窥看,然后匆匆忙忙地从巢窝里窜出来,在一块它们选中的乐土上叽叽喳喳寻欢作乐,忽然间,在一只麻雀的带领下,呼啦啦腾空而起划过我的眼前,又飞向了别的去处……我想我应该出发了。
一夜的雪,将田野山洼厚厚地覆盖,四周被涂抹成白茫茫一片,树木全披着晶莹的衣裳,超逸银白的天地把世界整理得透亮。雪把一切忧伤的记忆掩埋得无影无踪,许多曾经纠缠过我的阴影全都消逝了,空气中弥漫着冰雪的甘甜。背起从生产队秤出的米,我走进了洁白的世界,身后留下深深的脚印。
只走出了一里多路,已经休整好的雪,又那么豪迈地下起来,像鹅毛一般飘飘渺渺漫天飞舞,它们是那样急骤地降落下来,大雪霏霏搅得四周混沌一片。前面的雪还不曾消融,更多的雪又已飘落,铺天盖地、洋洋洒洒地坠落下来,让千山万壑银妆素裹。我索性将那一袋米放在路旁,尽情地与雪一起疯野。一只野兔莽撞地朝我扑过来,与我撞了个满怀,我俩都惊呆了。兔子瞪大它圆圆的红眼睛,如茫茫白雪中闪烁着两颗鲜红的宝石,猛地,一转身,像一团雪球疾速向前滚去,一溜烟地消失在不远的漫天飞絮中,留下一串欢快的脚印,再过几分钟,就被大朵大朵的白色雪花抹得平平整整。去大队的路已经很难辨认,只能根据地势大致揣摸,我在齐膝的雪中艰难地爬行,几次从半山腰滚了下来,和着肩上的米袋,做几个前后翻滚,爬起来,在厚厚的、软软的雪中继续前进,幸亏那山都不过是几十米高的小土包。走过陈家村,村里的狗朝着我汪汪直叫,我感得它说的是:你好,你好,你在这么美的画中行走,真惬意。
平日里只要走四十几分钟的路程,足足花了四个小时。来到大队的学校,我撒了一个像雪一样的谎,因为它是洁白的,融化了,事后也就不留下任何踪迹。我说我在雪地里迷路了,背着二十几斤米如何艰难,如何困苦,所以才会这么迟到来。没有一个人在意我的谎言,只是说屋里头暖和些,赶快把身上的雪抖了,要不然溶了,将衣服浸湿怕感冒。女队员都上前来帮我拍打身上的雪,男队员则往火堆里加进了一些柴火,火马上就旺起来了。
外面的雪还在下,我的心比这烧得正旺的火还要温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