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医院不是个好地方,这谁都知道。但医院又是个不能不去的地方,估计没去过医院的人几乎没有。我这辈子也不知得罪了哪路神仙?总是和医院纠缠不休,每过一段时间就要去住住,多则几个月,少则几天。前不久就又去了一次。
那是9月上旬的一天,我突然感觉头昏目眩,腰酸背痛,咳嗽不止,茶饭不思。接连两个晚上几乎通宵未眠!妻子陪我去了医院。一量体温,将近40度,于是理所当然地成了甲型流感的怀疑对象,后来做了CT,才确诊为急性肺炎,就这样,我住进了呼吸内科病房,而且一住就是十几天。
虽然住医院是件不愉快甚至很痛苦的事情,但在这个浓缩了的小社会里,也能看到和听到许许多多在医院之外的地方看不到也听不到的故事。比如这次住院,第一天就很让我有几分唏嘘。那天急诊室收进一个还不到三十岁的姑娘,医护人员一阵忙乱之后,没多久就停止了抢救,随后便是一对老年夫妇的嚎啕大哭!原来这个姑娘是他们的女儿,今天早上突然从高楼上跳下,随即就被送来了这里,可是已经回天无力!这位母亲哭哭啼啼地对我们说:“我知道这段时间她心里有事,我都守着她的啊,可没想到我刚一转身她就从窗口跳下去了……”。望着站在一旁那位年纪和我差不多的父亲悲痛欲绝的样子,我不知道该怎样安慰他们;望着一根根管子从姑娘逐渐冷却的身躯上拔下,我当时的感觉只有一句话:姑娘,你难道就真的只有这条路可走了吗?
于是我想起多年前的一件事。那次我住进了我们这座城市的一家小医院。因为医院小就没有分科,我旁边病床住的是一位来自湘中农村的小伙子,他病得不轻,新婚不久的妻子日夜守候着他。可是几天后,当我刚从外面办事回来,只见这个病人脸上像一张白纸,直挺挺地躺在床上,医生和护士也是在把他身上的管子一根根地拔下来,随后便盖上床单,送去了医院西北角的太平间。他的妻子跟在后面默默地流泪,反复地念叨着一句话:“我们俩人一起来的,现在就我一个人回去,你怎么就丢下我不管了啊,欠下那么多的钱我怎么办啊?”我不忍再听下去,把身上的钱都掏出来给了她。
我还想起十多年前的另一件事。我的岳母因患癌症住进了肿瘤医院,旁边的病床上住着一个才十岁左右的小姑娘,她来自湘北,患的是鼻咽癌,已经到了晚期。也许是知道她已经没得救了,也许是家里实在太穷,她的父母很少来看她;也没有谁替她交医药费。她总是一个人默默地望着窗外,每当见到我们,脸上才露出难得的笑容!我们每次带给岳母的东西,总要分些给她吃。可以看得出来,她知道自己的病,她不想死,她渴望得到救助。于是我替她给他们那个地方的县长写了一封信,在信中说明了她的处境,希望能够得到政府的帮助,并留下了我的联系方式,可这封信如石沉大海,再也没有回音。不久后,我的岳母去世了,我们也就没有再去那家医院。我想,那个女孩肯定早已不在人世,可她那苍白的面容和求生的眼神,我至今都不敢多想。
还有我自己的一次经历。那是在四年前,我住的是我们这里最大的一家医院,做的是胆囊切除手术。这手术虽然不大,但必须全麻,所以多少有些紧张。那天刚好下起了大雪,我是第一个手术病人。术前准备后,两个穿蓝色大褂的汉子把我放在担架上从病房里推了出去。不多久就来到了手术室,那是一个怎样的地方啊!清冷的早晨,幽暗的灯光下,长长的过道里空无一人,总也走不到尽头!不知经过了多少七拐八弯,他们把我推进了一间很大的房子,只听见“桄榔”一声,铁门关上了!我躺在推车上朝四周望去,只见偌大个手术室就我一个人,没有声音,没有灯光,也没有暖气……。我不禁有些发毛!心里想,这样的大医院,这样的大房间里,不知做过多少台手术,这手术台上也不知死过多少人?可是现在就只有我一个人躺在这里,寂静无声,冰凉彻骨!仿佛有无数个幽灵在我眼前晃动……,我赶紧蔽上眼睛,心里默默地念叨:愿上苍保佑我!并努力地回忆些快乐和温馨的往事……。就这样过了很久很久,大铁门终于开了,一群穿白大褂的人嘻嘻哈哈地走了进来。可他们哪里知道,刚才我一个人在这里度过了一段怎样的时光?
看了上面这些,别以为医院里就都是些不愉快的事情,不是的。其实有时候也很开心。就说这次吧。我是24床,我左边的23床的病友姓易,比我小几岁。他患的什么病?直到出院也没弄清楚。我只知道他有很严重的高血压,肝脏也不怎么好。但他特别爱抽烟爱喝酒,还有一班子酒肉朋友,经常来看他。但送给他的不是水果也不是营养品,而是烟和酒,我们怎么劝他戒烟戒酒都无济于事。那天护士来给他打吊针,忘了带药水。我指着那瓶刚送来的邵阳大曲对护士说:“就吊这个好啦”,大家都笑了。出院的时候他很认真地对我说:“我回去后再也不抽烟不喝酒了,呵呵!但愿是真的。”
还有我右边的25床,先后住过两位老人,前一位姓李,80多岁,退休前是个法官。后一位姓魏,70多岁,是郊区的农民。都是老伴在这里照顾他们。这两位娭毑也都是七、八十岁的老人了,却还在这里没日没夜地为老头子打饭打水,洗衣端尿,晚上就打开折叠床靠着墙边打个盹,有时候还要忍受老头子无缘无故的发脾气,却毫无怨言。我曾经分别问过她们为什么不让儿女来照顾老头?她们的回答都一样:“儿女们都很忙,我反正闲着也没事,再说让他们照顾我也不放心”。哦,原来是这样!我想,这就叫夫妻。
别看魏老头是个农民,说出话来还挺有思想的。那天他跟我说,过去苛捐杂税一大堆,大跃进、苦日子饿死了那么多人,还不让说。可现在种地不但不要交粮纳税,相反的还能得到政府补贴,一亩地就有一百多块;还有养老保险和医疗保险,虽然不多,但却是过去想都不敢想的事情。他一脸真诚地对我说:“历朝历代,哪有这样的事啊?要我说,对我们农民最好的,就是现在的政府”。这就是一位普通老农的肺腑之言!由不得你不承认:无论改革开放有多少失误和失策,也无论我们的政府还有多少让老百姓不满意的地方,但在对待农民的问题上,现在的政府是最人性也最成功的。
我想,前面那位小伙子要是在今天,也许就不会欠下那么多的债;那位小姑娘要是在今天,她的县长肯定就会给我回信的,可是,他们都没能活到今天。
魏老头还有个刚退休的弟弟,待人很和善,每次来看他,都给他带来很多吃的东西,而且还为他垫付了几乎所有的住院费用。后来我才知道,他的这个弟弟退休前还是个位高权重的政府官员。可魏老头的几个儿女至今都还在农村里,没有一个进城工作的,当领导的叔叔从来就没有为他们做过什么。对哥哥的关心和对侄儿侄女们的“不关心”,都让我对这位刚卸任的官员肃然起敬,尽管我和他没有说过一句话。
还记得十年前我因眼疾住院,和病房里的几十位病友亲如一家。那天我的生日不知怎么被他们知道了,当我从家里吃完生日饭回到病房里的时候,我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窗台上摆满了五颜六色的鲜花,几个年轻人点着蜡烛,唱着《生日快乐》的歌,脸上洋溢着真诚的微笑。那一刻,我感动得说不出话来!我几年前写过的《小胖》,也是他们中的一个。现在回想起那些日子,还有一股暖流在心中荡漾。
除了快乐和温馨,还有些很搞笑的事情。那年我在上海住院,一位医生来查房,对我旁边的那个病人说:“你这眼球必须摘除,否则会影响另外一只眼”。那病人一听吓坏了,忙说:“这么大的手术让我再想想好不?”你猜这医生怎么说?他安慰道:“别害怕,摘眼球是小手术,我做多了。”我一听乐了:小手术?说得那么轻巧!对你医生来说当然是小手术;可对病人来说却是一辈子的大事啊。还有一次,我在公交车上遇见一位曾经给我打过针的护士,她盯着我看了一会,竟然冲我喊道:“31床你好!”当时全车的人都望着我。不知我是从哪儿跑出来的?我知道她没说错,我在那家医院住院就是31床,可这里不是医院啊,何况我都已经出院这么久了!我真是哭笑不得。唉,这个愚蠢而又可爱的小护士。
医院的故事还有很多。二十多年来我先后在上海、北京、广州和我们这座城市的许多医院住过院,每次住院都是一次新的人生体验,都会留下许多值得回味的往事;每次住院也会结交许多天南地北的朋友,有的至今还有联系。看了上面的这些,谁说医院只是个治病的地方呢?
2009年10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