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君“路加雄”
前言
以前我写的文章,多以知青苦难的生活为素材。不少人看后,特别是有一些男人看后,都被感谢动得贡献出不少金子般的眼泪。“男儿有泪不轻弹”。这令我诚惶诚恐,深感不安。不能双手给大家奉献愉悦快乐的作品,这是我的秃笔只局限于我只能写出我的自私。于是,我产生了一个想法:今后再写类似的文章,一定要巧妙地、不露痕迹地、合乎逻辑地掺揉进一些笑的内容。即使是再有读者被感动得流泪,也是笑着流泪。我力求在文章中达到有笑有哭、哭了再笑循环的艺术效果,这样才不会伤大家的尊贵的身体。我的想法虽然很滑稽,我鞭策自己,必须这样。无疑,这对我的文学创作提出一个更高的要求。下面是我的第一篇习作,敬请大家斧正。
很多次我们下放到江永那个圈子里的知青聚会,大家都会提到A 君。差不多有二十年了,没有人看见过他,也没有人听到过他的消息,他仿佛人间蒸发了。我们那一批下去的,已经有五人觉得这个世界不好玩不适合于他,竟悄悄地与大家招呼也不打一个,再见的话也不说一句,扭头就匆匆地到另一个世界去戏耍了。因此,大家都很记挂A君,他的音容相貌也经常会在大家的脑际中飘过,他到底是死了还是活着呢?
我们刚到江永,A 君与我很幸运地被挑选上分配到白水小农场。说是幸运,当然有原因。白水农场是新组建的。被挑选的十三位男知青,十三位女知青,男的个个高高大大,相貌堂堂,体壮如山;女的个个漂漂亮亮,楚楚动人,阿娜如水。到地里劳动,上山去打柴,到县城担谷担肥,场长都要我们互相照顾男女搭配并说这样劳动起来才不累。十三男加十三女虽然不是等于十三对,但这种组合竟使白天累得要死情蕾初开的少男少女们晚上在床上翻过来转过去想入霏霏也难以入睡。有一个王知青三天两天就要跑到河边洗衣服,我问他:你是洁癖呀?他悄悄告诉我:他难忍难耐,三天两天就要来一次自慰。
令人费解的是,在这一批人经过挑选的人当中,有一位女知青如果光是看她的头部,大大的眼睛,深深的酒窝,唇红齿白,眸子传情,那的的确确是美女;但除去头部看其下身,人的美感就会荡然无存。既矮又胖,通身就像一个粉冬瓜,而且走起路来真的像怀鸭婆下水。真没想到,她也被挑选来了。当时,我们这二十六个懵懵懂懂的楞头青,能被挑上到这里来过一种仍有学校氛围的集体生活,一日三餐不要自己煮饭炒菜,省了好多事,心里当然是美滋滋的。后来才晓得,当权者为什么要把这十三对身体健康的少男少女安家在这里,是希望若干年后,这些人能像繁殖能力极强的安哥拉兔、英国约克夏猪一样,将都庞岭下这片富铙的土地,繁衍成一个部落。至于那个头部长相好下身既矮又胖的女知青为什么会被挑选上呢?用本地乡里人的话说,她的两个奶子大,每个都像一两斤重的肘子,盆腔宽,屁股大,像个翻转来的小脚盆,这样的女人特点就是会养崽。
把知青集中起来安家在一片未被开垦的处女地,住的是竹蓠茅舍,吃的是和饲养兔子差不多的东西,这是县委、知青办、公社党委通力设计下一种乌托邦式安置知青的新模式。总而言之,我们是先吃螃蟹的人,我们是试验品,我们是为获取某种数据和经验的牺牲品。
当时的国情,国家被神主宰着,舆论紧锣密鼓分分秒鼓噪着神的旨意和神的绝对权威,从上到下的当权者都被震慑得浑浑沌沌只是绝对地服从,只是绝对地毫不走样死搬硬套地执行一些神的教条政策。中央的当权者浑浑沌沌不清白,全国人民就得经受了饿得眼睛翻白的苦日子,就得经受了“文革”那样令人毛骨悚然的浩劫。
把我们安置在那里,同样派来了一个浑浑沌沌目不识丁什么都不清白,只清白吃肉喝酒口里高喊革命的场长。我们在他的统领下,日日从天光到断黑呀喝依嗬嘿地挥舞着锄头柴刀战天斗地。不到两年,等知青的安置费一用完,场长没得肉吃没得酒喝也没有精力高喊革命了,我们知青也面临了没米下锅了,白水小农场就像是一个新生儿由于母亲呵护不当染病了,更没钱去看病打针吃药,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夭折了。在那片富铙的土地上,除了当权者随心所欲地戏耍了知青两年最宝贵的青春,除了知青们留下战天斗地所付出的鲜血和汗水,除了知青们报国的理想遭受一次无可奈何的重创之外,那里很快又还原成了野生动物蹦蹦跳跳自由飞翔的乐园。
我们被重新分配到公社的各个生产队。A君和那位长相好但既矮又胖的女知青分在一个生产队。命运之神,最终在我们那批26人当中,仅仅成全了他们俩成为天生一对地生一双。他们虽然比我先几年就体验了那种男女心心相印水乳交融心花怒放的滋味,但A 君像上世纪50年代大跃进土法炼钢的工人,他老婆也像那遍布神州大地一座座矮塌塌的土高炉,两人虽是干柴遇烈火,干劲冲天,日搞夜搞,但是搞得筋疲力尽也没炼出一块钢来。我已经生了两个孩子后,他们才找到正确的冶炼方法,孩子才呱呱坠地。我这个做叔叔的闻讯后,不得不逼上梁山去偷了一只骚叫鸡,才不心跳不脸红有模有样地去吃了孩子的“三朝”酒。酒醉饭饱后,A君给孩子取名,要我参考意见。我说:“我们实在是太穷了,活脱脱的无产阶级,贵公子就叫无产阶级吧。”A君望着我,沉思片刻说:“这个名字立意好,既合革命潮流,也有纪念意义。但是,中国人的名字哪里有四个字的。”我说,“你是高中毕业生,还是班上的英语课代表。你看人家外国人的名字,少的十几个字,多的几十个字。”他听后朴哧一笑摇摇了头。我接着说:“你去翻翻英汉字典,看看中文的无产阶级英文的译音怎么读?我的儿子名字叫基武,他的名字就是来自一个奋发青年在半夜听到鸡叫就起舞这一成语。”后来,他接受我的启发,为儿子起名“普林”,“普林”就是中文无产阶级翻译成英文的近似读音。
在知青刚刚开始招工的时候,A君夫妻都被招进县城一家工厂。A 君做木工,他老婆做油漆工。这在当时,他们因为他们有红得发紫的工人阶级出身而有点趾高气扬也是令人无话可说的。但能从糠箩里跳到米箩里,不能不让一些知青羡慕得流哈拉子也是让人能够理解的。有一句古话说:“祸福两相依”。有一次油漆窗子,他老婆一脚没站稳从人字楼梯上倒了下来。这一倒,恰恰是后脑勺与水泥地面来了个紧密接触,连亲爱的丈夫、儿子都没有说一声话别再见的话,就应了那句俗语:“前世修到了。”
从那以后,A君带着孩子,过着顾了工作就顾不了孩子,顾了孩子就会丢了工作的生活。教育好一个孩子,对父母来说是一个责无旁贷的系统工程。一个孩子从生下来,到他独立成家立业,在这一漫长的过程中,孩子不但需要一个温暖的家,需要父爱、母爱的滋润,更需要衣食住行一日三餐的物资保证和持续不断的教育投资。而仅仅是这一点,A君是无法做到的。因为在他的脑子里,首先还得是工作。首先还得考虑把屋架子做好了,农民扮禾的扮桶做好了,把门架亮窗做好了,这个月才能拿到工资。俗话说:“学好千日不足,学坏一日有余。”正由于没有母爱又缺少父爱的普林,也许就是一天的饥饿,先从偷填饱肚子的食物开始,潜移默化就变成了先偷针后偷牛的坏孩子。随着年纪一天一天长大,他总是用手指去把人家口袋里的皮夹子夹出来。频频失手,他被打得五痨七伤,这严重影响他的生长发育。屡犯屡捉,屡教不改,这就使他从少年管教所开始,先后被判劳教、劳改七八次之多。累计在高墙内度过近二十年。他虽是个惯犯,完全应该懂得黑道上“兔子不吃窝边草”规矩。可是他什么草都吃,爷爷奶奶叔叔姑姑什么人的钱都偷,整个家族都被这砣毒搅得提心吊胆不得安宁。看见了他,就如同看见到鬼,转背就走,众叛亲离。
我们这一代人,习惯了苦难,习惯了饥饿,饥寒起盗心,我们也习惯了偷。在大家勒紧裤带的时候,有知青偷了只鸡来,偷了菜来,或者偷了点七七八八的东西回来,大家一起动手一起分享,绝没有人认为这种偷是一种劣行,相反还觉得偷盗者很义道、很壮举。但是,我们谁又愿意看到我们的后代也变成一个盗贼呢?不要说是A君,就是我们这些做叔叔伯伯阿姨的,心里也是很难过的。
江永,毁灭了A君的报国理想,毁灭了他的家庭,毁灭了他的儿子,工厂的倒闭也毁灭了他的生活。A君带着悲愤的心情回到长沙。此时的A 君,真正成了中国的无产阶级,真正成了大不列颠的普林!他进了一家街办小厂。没几年,街办厂子又垮了,A君当上了摩的司机。他蜗居在长沙的一个角落,拒绝一切人事往来。他把整个世界看成是沙漠,看成是罗布泊,当年科学家彭加木没有从罗布泊走出来,A 君也没有从生活的罗布泊中走出来。这就我们近二十年不见他踪影的原因。A君老了,可是儿子还在狱中。A 君上午敬业赚钱,下午便到舞厅去宽心。A君虽年逾花甲,但高高的身材,笑容可掬的青情,旋即就成为舞厅的抢手货。在舞厅,A君第一次领略到了从未有过的成就感和优越感。在A君的生命中,第一次被注入了一支强心针。A 君振作起来了,每天上午雷打不动开摩的赚钱,下午就到舞厅去结识新朋友,巩固老朋友。他跑遍了长沙大大小小舞厅,甚至还从湖南省会长沙跑到湖北省会武汉拜师学艺,掌握当前中国最时尚最流行交谊的舞姿和技巧。 这使得他名声大震,舞厅里所有的人都尊称他为老师。于是,他的耳边常常就会响起一些异性这样的声音:“A老师,教教我好啵?我请你吃饭。”“A老师教教我好啵?我帮你置披挂。”“A老老师教教我好啵?我给买老人头的皮鞋。”
舞厅的空气是污浊的。舞厅的人是龙蛇混杂的。但是,舞厅的音乐是圣洁而美妙的。八宝山的音乐,绝对不会在舞厅响起。中国的经典曲目,王洛宾、雷振邦、施光南、谷建芬的作品;外国的经典曲目,施特劳斯两父子、莫扎特、舒曼、勃拉姆斯的作品没有一首不让人听了就会忘掉一切,情不自禁地跟着节拍手舞起来脚动起来,用肢体语言来表现自己心中的快活,这就是音乐神奇的感染力。
每一个舞厅,当有序地让舞友们跳完中四、仑巴、探戈、华尔兹等之后,每场必定有一个情调舞。当《梁祝》或者是《二泉映月》响起,这就是跳情调舞的时间。这时全场灯光陡黑,只有场边的小彩灯还亮着,似乎在警示着人们不要越过雷池。舞伴们在美妙的音乐声中,依偎在一起,迈着舒缓的步子,慢慢往场子中央集中像一个旋涡在旋转。黑暗中掩藏了人们在光明下的一切假正经,还原了人的本性抑或是兽的本性。舞伴之间,各自利用自己身上的器官或部位,抑或脸贴着脸、鼻尖对着鼻尖,嘴唇对着嘴唇,胸脯紧贴胸脯,肚皮贴着肚皮,有的男士就跳出了三条腿,还把那条腿死死地顶着对方。有了情调舞的罗曼谛克,也就有了中国珠算口诀的形象比喻:逢一进二,逢二进四。A 君与一位半老徐娘跳了两次情调舞后,有一夜散了场,应邀到她家里做客。半老徐娘是一位大学副教授,工资高待遇好,是一个被人抛弃寡婆子。宽敞明亮的客厅,把大灯一关,只有暖暖的粉红色光,把音响打开,整个客厅就飘荡起撩人心霏的《泰坦尼克号》影片中爱无止境的主旋律。她为他煮来咖啡,两人你望着我,我望着你对饮着咖啡,眼睛都喷射熊熊的欲火。一个寻锅镥,一个要镥锅。两个性饥饿者,上帝既然给了他们这样一个机会,真的搞了个四海翻腾,真的搞了个天翻地复。那一夜,A君与那半老徐娘,活脱脱搞了五次!我问他:“你吹牛?”“我没有。”我再问他:“你丢书?”“我没有”他回答得斩钉截铁。我们的A君,真的是路加雄!
人各有各的活法。到了我们这把年纪,无论他怎样生活,都是经过他本人从几十年的生活的积淀中提炼的,而且是他本人认为是最好的生活方式。别人是无权妄加评论的。我衷心祝福大家,活着就是赚了。如果活着还能赚些笑,赚些快乐,真好!
有一天,A君突然出现在我的店子里,掏出一张信用卡,要在我的银联机上透支一千元。虽然有风险,但天大的风险我也要为朋友两肋插刀。他说,普林快出狱了,他给他要买些衣物。并说,人还没出来,社区就成立了帮教小组,并为他在一个超市里找了一份工作。我留他吃饭,他便给我讲了他的故事。我对他说:“你舞跳得好,从此胃不会饥饿,性不会饥饿,精神也不会饥饿,所有的知青都没有你快活。等普林出来了,你打电话给我,我抽空给他上上课。”他哈哈不断,笑得眉闭眼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