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头草(小说)
湘永织造厂的厂长走马灯似的换了一茬又一茬,换来换去,又把老厂长胡贵民换回来了。
“胡汉三”杀回来了才几天,很快就把班子搭建起来了,各科室正副科长、办公室主任、几大车间的头儿,几乎都是“还乡团”的原班人马。正当这些人摩拳擦掌准备扭转乾坤时,有人却说胡贵民老糊涂了,放着局里一张报纸一支烟的好日子不过,却回来接了这顶烂斗笠,也有人说“胡汉三”精着呢,家里还有一儿一女没安排,自己的处级待遇也没落实,这年头,手中无权,谁肯来奉承你?再说,年纪已到坎坎上,过这村就没这店了,此时不把这些事办了,更待何时?有人把这叫做“59心态”,意思是就要退休了,不趁机抓捞一把,以后没机会了。
湘永厂的事难办,胡贵民心里清白,这么些年来,他虽然不在其位,但一直很留心“湘永”的情况,目睹了几任厂长上台时锣响鼓响,慷慨激昂拍胸脯的样子,可一年半载,刚刚摸熟点情况,一个个却像染了疟疾一样偃旗息鼓不吭声了,最后都是脚踩西瓜皮——溜之大吉。那时候胡贵民虽然人在轻纺局上班,却还住着湘永厂的房子,晚上,厂办的老林常常来他们家聊一会儿。老林原来是三车间送料的普工,因他有个叔叔和胡贵民是师兄弟,这才没费什么周折调到办公室的。他不是那种不晓得好歹的人,不论胡贵民是不是在厂里当一把手,对他都很尊重。早一向就听说胡贵民又要回厂里主事,他嘴上不说什么,心里却一直高兴着。这阵子,更是天天晚上都到胡家来坐一阵,说起前任几位厂长,老林颇为鄙夷:这些人哪里是搞路的,来一个带一帮人,来一个带一帮人,猫儿狗儿地成天指手画脚瞎折腾,你搅一把、他搅一把,这厂子还能不败?胡贵民一边吸烟一边听,好久好久,像自言自语般:“也怪不得人家,产品不好销,外面的欠款收不回,全厂一千多职工眼睁睁望着当厂长的呢。”
“是倒也是,只是这些人都不是吃菜的虫,俗话说没有金刚钻就别揽瓷器活,也不掂掂自己几斤几两,不说大的,光是一千多人的吃喝拉撒就够尿一壶了,容易吗?”老林说起这些事情绪就激动。
胡贵民回厂前,老林颠上跑下地张罗布置,很忙了一阵子,厂里有人说他拍马有术,只等“胡汉三”真的杀回来,办公室主任这把交椅肯定坐定了。谁知胡贵民走马上任才半个月,竟把老林撸到三车间拖筒子去了。老林想了许久还是没想明白,自己鞍前马后实在跟的紧,这个时候为什么不升反贬,他不晓得问题究竟出在哪根筋筋上。老林虽然服从安排到车间去了,可这件事却让他死掉好些脑细胞。其实,老林哪一根神经末梢都没出问题,老林想不透,他老婆不咸不淡说,你不要瞎猜疑了,只怪你二叔早死了两年,倒是这句话使他大彻大悟。
几个大车间已经停产好些天了,只剩下七车间还有几台机子老牛破车似地每天哐当哐当响一阵子,传达室的王师傅看见胡贵民就发牢骚:“几个月的工资都没发满,看病的发票积了一大叠也没处报销,厂里这个样子到底还要拖好久?”“又要马儿跑,又要马儿不吃草,满世界哪里寻得到这种好马?”五车间绰号唤作“狗不理”的苟贵田将手里的半截馒头塞进嘴里,望着胡贵民鼓眼一吞,几下拨开王师傅走到前面:“胡贵爹,莫怪我讲得直,你郎家年纪也一把把了,要是奈不何这个破厂子,还不如回去扯起脚睡大觉,这时候走还来得赢,同志们会原谅你的,你要是真有什么起死回生的手段,把这不死不活的厂子救转了,我代表全体职工山呼万岁,大家都到市政府去为你请功,给你树碑立传。”“还要请你上天津吃正宗的狗不理。”化验室有名的快嘴张菊兰不知什么时候凑了上来。胡贵民没吱声,笑着从口袋里摸出一盒简装“白沙”,撕开口子一人发了一支。王师傅接过烟点上火,很认真地唆了一口,说,“胡厂长受命于危难之际,的确令人敬佩,我想一定会有好主意的。”
“那好,大家就请胡厂长发表施政演说吧。”狗不理将手里的香烟往嘴上一叼,学着电视里的作派带头鼓起掌来。胡贵民轻轻咳了一声,搓着双手道:“我能有什么主意?老实说,调我回厂我是没有思想准备的,俗话讲好马不吃回头草,何况我年纪也大了,搞个一年半载,又该回去吃现成的了,到时候工作没做好,反倒给局里添麻烦,可赵局长一再说这是局党委决定的,话儿说到这份上就不用多讲了,是刀山火海都得上,不要说还是回自己工作过多年的老厂,尤其有这么多热爱企业、关心工厂的老少师傅们的支持,我想,我们湘永厂是一定能走出困境的。”话音刚落,狗不理就将手里的半截香烟狠狠往地下一甩,大声喊好,噼噼啪啪乱拍巴掌,众人又是一阵哄笑,这时候,厂办公室秘书小宋悄悄扯了扯胡贵民的衣角,把他拉到一旁:“刚才王明爹的崽和媳妇都来了,手里拿着一叠王明爹看病的发票,口口声声厂领导把老革命凉起一边,不闻不问,生老病死横竖没人管,不知道安的什么心,早晓得这样,当初还不如……话越说越出圈,我要他把发票留在这里,答应厂部开会研究后再通知他们,可他不听,说是硬要等你回来签字。”
“王明爹还在住院吗?”胡贵民问。
“今年上半年住了整半年,光医药费就用了好几万,医院里不交现金就要交支票,它可不管你老革命新革命。”
“你说我有要紧事出去了,一时半会不能回,叫他不要等我,他爹的医药费,厂里解决不了还有局里,要他回去尽心侍候好他爹老子。”小宋点点头转身欲走,胡贵民又喊住他:“厂里那辆破车还能不能跑?”小宋回答昨天才送去大修。胡贵民就要他通知工会主席张小菱一声,安排时间到王明爹家里看看。胡贵民说完,抬手看看表,一个人便往七车间走去,他昨天和七车间车间主任伍艳芹约好,今天上午到她们车间看看,七车间是厂里拳头产品的生产车间,只要七车间有活做,全厂部分职工的基本工资就有保障。
七车间办公室冷冷清清,车间主任伍艳芹一个人正聚精会神对着一面小圆镜描眉毛,胡贵民远远望见了,有意加重脚步,快到门口时又轻轻咳了一声,伍艳芹忙将镜子和眉笔往抽屉里塞,胡贵民装做没看见,自己搬张椅子在伍艳芹对面坐下就问腈龙丝还有多少?能够生产多久?
“如果还不去拖的话,大约也就一两个星期了。”伍艳芹说完,一边将沱茶捏碎放在茶杯里,准备给厂长泡杯茶。这时大件班班长小刘拎着两只热水瓶从门口经过,伍艳芹就要她去喊车间副主任周桂姐,一会儿,周桂姐拍打着身上的尘土走了进来。
周桂姐是两个月前从工人中提上来的车间副主任,虽说在车间办公室放了张桌子,可她平时很少在办公室里呆,几乎一天到晚都在车间里跟班忙碌。周桂姐进来喊了声“胡厂长”,扯起晾在废日光灯管上的一条毛巾擦擦脸就诉开了苦,五班三台新买不久的机子,两台出了毛病,维修师傅做晚班,白天手机打烂也不接,做晚班白天本应在家里睡觉,有人却看见他们都在红塘区个体老板王胖子那里做货架,每天烟酒槟榔在外,净挣100元呢,厂里发的那点钱,还不够他们在麻将桌上放几炮。胡贵民点点头,说厂里马上就要着手研究七车间的工作,就问他们车间有哪些人办了留职停薪手续,伍艳芹不假思索一口气就报了4、5个人的名字,说昨天又有两个维修师傅也讲了要和车间签协议留职停薪,还说是不给厂里增加压力,我说你们最近觉悟提高蛮快,也晓得替厂里分担忧虑了。胡贵民笑笑,又问她们湖北那批货大约还要多久时间才能出来?周桂姐说,要是机子不出故障,顶多一个月就能拿下,可眼下这样子,难说。伍艳芹问胡贵民:华江纸厂那笔钱到底打算怎么办?听说好几种原料明年都要调价呢,得赶紧筹钱去拖些回来才好,要不然春节一放假,就不知要拖到什么时候才能开工了。
“华纸”欠厂里1000多万,这当然不是小数目,这笔账虽说是三角债,却是在胡贵民以前任厂长时转过去的,钱拖了许久要不回,后来上诉法院虽判处胜诉,还是没要回一个子儿,法院同志与后来上任的刘厂长也曾带人去讨过两回,两回都是空着手回的,这事便成了厂务会上老生常谈的一件大事,谈来谈去,钱还是谈不回来,厂里好些人便不抱指望了。事情是胡贵民当时点的头,因此这次回“湘永”后他心里总有些内疚,虽如此,胡贵民却暗暗下了狠心,千方百计一定要把这笔钱追回来,没钱厂里就无法买原材料生产,不生产难不成我这一千多职工都喝西北风?!胡贵民和伍艳芹说,“华纸”那笔钱天经地义要追回来,至于采取什么方式去追,这事还要请大家反复动一下脑子,有什么好的建议和设想,随时都可以找我谈。说着他就往门口走,周桂姐送出来,好像有什么话想讲一样,陪着胡贵民走了一截路,两人刚刚经过仓库门口时,迎面碰见一个白头发婆婆喊胡厂长。胡贵民问是哪个,周桂姐说是铁砣伢子的娘林婆婆,说完就站住不动,望着胡厂长朝林婆婆走去。
“……胡厂长,听说你又回来当一把手了,看样子我屋里铁砣伢子硬是命不该绝,我知道你忙,本不该来找你,可我们孤儿寡母的,实在是没有办法呀。”说着,就要拖胡贵民到她家里看看。胡贵民望一眼林婆婆灰不溜秋的一张脸,略皱了一下眉,很快就面带笑容连声说好。
林婆婆的家就在厂生活区的老宿舍里,红砖平房,窗棂上满是积年尘垢,门口一个大竹筐里装了半筐五颜六色的碎布头,两块破门板上贴满了刚刚裱糊好的衬布,堆了煤球的走道上便袅袅着一股刺鼻的霉味,屋里除一张旧式架子床外,几个墙角还堆满了烂布筋,见有人进来,一个脸尖似削、骨瘦如柴的人从椅子上站起来,还将自己坐过的木靠椅挪到胡贵民面前,胡贵民有些吃惊地望了一下他,就问病了好久,吃的什么药?在哪里看的病。铁砣还未吱声,林婆婆忙接过说,还看病呢,锅盖都要揭不开了,手里的药费条子一大叠,原来的两位厂长都说以后报销,也不晓得拖了好久,还是八字冒一撇,你说,一个月就靠我帮人裱衬布赚点钢镚儿钱,嘴巴都糊不住,上哪去寻钱看病?并且他又是个痨病鬼,这号富贵病,没个三万五万的,看得好吗?林婆婆一口气说完,就坐在一边叹气。胡贵民想自己原本不该问这句话的,没奈何,只得耐着性子在屋里坐了一会,向他们母子诉说了一番厂里的难处,最后,他还是表了态,说只要厂里形势一好转,立即送铁砣伢子去看病。说罢,起身走到那张松松垮垮的饭桌边,揭开黑糊糊的纱罩子,只见里面一只小饭碗里盛着两块半腐乳,一只缺边的菜碗里剩下小半碗熬溶了的蕹菜。胡贵民动了恻隐之心,翻了半天,从口袋里寻出50元钱递给林婆婆,要她砍点肉炖给铁砣伢子吃,林婆婆上前几步,伸出双手一把接过钱,感激得涕泪双流,说,连换几个厂长,都不肯屈驾到我这茅屋子看一下,到底还是老厂长体贴我们些。临出门时,胡贵民又故意轻松地对铁砣伢子说,早点把身子养好,我还等着和你一起到唐家湾去钓团鱼呢,原来,早些年一到星期天,胡贵民常和铁砣伢子他们几个后生到离城30里的唐家湾钓团鱼。铁砣伢子听了脸上便有了光泽,站起来慢吞吞点头,两母子千恩万谢把胡贵民送出门外。
老林那天回家和他老婆说,厂里要搞股份制了,这是大势所趋,胡贵民在会上拍了胸脯子的,一年分红,三年后股金全部返还股东。反正早也是交、晚也是交,你把存摺翻出来,看看我们到底还有好多底子。他老婆正在厨房淘米做饭,一听要交钱就没好气,“每月发那点钱缴用还差一大截,你要我到哪里去搞钱,除非去偷、去抢。”老林便涎着脸说,如今银行利息一降再降,存摺上那点钱,留得再久也不会生胖子崽了,你翻出来看看还差多少?总共要40000块呢,能不能要四毛伸出友谊之手?
“你就不要打四毛的主意了,他的钱炒股套起了,如今正急得猴子跳圈,你这时候去找他,只怕他还要向你这做姐夫哥的开口呢。”四毛是老林的小舅子,早两年辞职去海南搞装修,发了一笔小财。
“如果交不出钱的话,就只好跟股东们打工了,到时候人家分红数票子我们就只有站在旁边张开嘴巴哈望。”老林向老婆晓以利害关系,他老婆将饭锅往灶上一蹾,枯着眉毛横着付脸就到衣柜抽屉里拿存摺,两公婆合手一算,只差几千了,这个数对他们来说不是大数目,老婆问是不是每个人都要交?老林说,这阵子厂里就像是煮开了一锅粥,有说好的,有骂娘的,许多没事做的也纷纷来厂里打探消息,我估计至少有一半职工是拿不出那么多钱的,不过,胡贵民办事历来霸蛮,他说要办个什么事,这事儿再难也能办成,我也算是在他手下干过好些年的,他那犟骡子脾气早摸透了。正说着,他们那读书的儿子回来了,两口子就不提这事。
过了两天,老林两口子凑足了钱,数了又数,他下午拎着包到厂里交钱时,只见操坪左角围了一些人,狗不理正领着几个民工在搭台子,老林吃了一惊,正纳罕时,狗不理歪着头诡谲地朝他笑笑,故意和那几个民工说,台子要搭牢点,到那天胡厂长讲完话后林主任接着要作重要指示,林主任堆伙扎实,千万不能发生安全问题。老林虽是工人编制,但在办公室坐过,加之人长得胖蹾蹾的,挺胸叠肚的样子蛮像当官的,有人便半开玩笑地喊他林主任。老林见狗不理拿他开心,也笑道:“我还当是狗不理娶二奶呢,搞这么大排场。”众人都笑,狗不理老婆早两年跟一个搞基建的包头跑了,狗不理早甩出话来,要放那个包头的血,可如今过去两年多了,那一对野鸽子却音讯全无,也不晓得到哪州哪县快活去了,狗不理也曾到外面寻过几回,冤枉花了钱不说,还落得差点讨米回来,随着时间的流逝,也只好把这口气悄悄咽了。狗不理见老林笑话自己,也便涎着脸对他说,林主任,你那姨妹子还嫁不嫁人了?说真的,荒在屋里也怪可惜的,你一个人又不能挑一担,何不赚双皮鞋子穿,把她介绍给我算了,我保证有饭吃决不让她喝粥,把她服侍熨熨帖帖。众人“轰”地一下又笑开了。老林姨妹子麦芽得漂亮,单位效益也好,自从去年子丈夫死后就一直没找对象。正说笑时,一辆黑色小车在厂门口停下来,几个干部模样的人夹着包从小车里钻出来,为首一个脸子白净、胡茬刮得溜溜青的矮胖子走到传达室门前,朝值班的王师傅点点头,一干人便往厂办公大楼走去了。厂里许多人都认得那矮胖子是轻纺局的赵局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