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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头草(小说)
岩利
帅哥哟,离线,有人找我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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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头草(小说)

回头草(小说)

    湘永织造厂的厂长走马灯似的换了一茬又一茬,换来换去,又把老厂长胡贵民换回来了。

    “胡汉三”杀回来了才几天,很快就把班子搭建起来了,各科室正副科长、办公室主任、几大车间的头儿,几乎都是“还乡团”的原班人马。正当这些人摩拳擦掌准备扭转乾坤时,有人却说胡贵民老糊涂了,放着局里一张报纸一支烟的好日子不过,却回来接了这顶烂斗笠,也有人说“胡汉三”精着呢,家里还有一儿一女没安排,自己的处级待遇也没落实,这年头,手中无权,谁肯来奉承你?再说,年纪已到坎坎上,过这村就没这店了,此时不把这些事办了,更待何时?有人把这叫做“59心态”,意思是就要退休了,不趁机抓捞一把,以后没机会了。

    湘永厂的事难办,胡贵民心里清白,这么些年来,他虽然不在其位,但一直很留心“湘永”的情况,目睹了几任厂长上台时锣响鼓响,慷慨激昂拍胸脯的样子,可一年半载,刚刚摸熟点情况,一个个却像染了疟疾一样偃旗息鼓不吭声了,最后都是脚踩西瓜皮——溜之大吉。那时候胡贵民虽然人在轻纺局上班,却还住着湘永厂的房子,晚上,厂办的老林常常来他们家聊一会儿。老林原来是三车间送料的普工,因他有个叔叔和胡贵民是师兄弟,这才没费什么周折调到办公室的。他不是那种不晓得好歹的人,不论胡贵民是不是在厂里当一把手,对他都很尊重。早一向就听说胡贵民又要回厂里主事,他嘴上不说什么,心里却一直高兴着。这阵子,更是天天晚上都到胡家来坐一阵,说起前任几位厂长,老林颇为鄙夷:这些人哪里是搞路的,来一个带一帮人,来一个带一帮人,猫儿狗儿地成天指手画脚瞎折腾,你搅一把、他搅一把,这厂子还能不败?胡贵民一边吸烟一边听,好久好久,像自言自语般:“也怪不得人家,产品不好销,外面的欠款收不回,全厂一千多职工眼睁睁望着当厂长的呢。”

    “是倒也是,只是这些人都不是吃菜的虫,俗话说没有金刚钻就别揽瓷器活,也不掂掂自己几斤几两,不说大的,光是一千多人的吃喝拉撒就够尿一壶了,容易吗?”老林说起这些事情绪就激动。

    胡贵民回厂前,老林颠上跑下地张罗布置,很忙了一阵子,厂里有人说他拍马有术,只等“胡汉三”真的杀回来,办公室主任这把交椅肯定坐定了。谁知胡贵民走马上任才半个月,竟把老林撸到三车间拖筒子去了。老林想了许久还是没想明白,自己鞍前马后实在跟的紧,这个时候为什么不升反贬,他不晓得问题究竟出在哪根筋筋上。老林虽然服从安排到车间去了,可这件事却让他死掉好些脑细胞。其实,老林哪一根神经末梢都没出问题,老林想不透,他老婆不咸不淡说,你不要瞎猜疑了,只怪你二叔早死了两年,倒是这句话使他大彻大悟。

    几个大车间已经停产好些天了,只剩下七车间还有几台机子老牛破车似地每天哐当哐当响一阵子,传达室的王师傅看见胡贵民就发牢骚:“几个月的工资都没发满,看病的发票积了一大叠也没处报销,厂里这个样子到底还要拖好久?”“又要马儿跑,又要马儿不吃草,满世界哪里寻得到这种好马?”五车间绰号唤作“狗不理”的苟贵田将手里的半截馒头塞进嘴里,望着胡贵民鼓眼一吞,几下拨开王师傅走到前面:“胡贵爹,莫怪我讲得直,你郎家年纪也一把把了,要是奈不何这个破厂子,还不如回去扯起脚睡大觉,这时候走还来得赢,同志们会原谅你的,你要是真有什么起死回生的手段,把这不死不活的厂子救转了,我代表全体职工山呼万岁,大家都到市政府去为你请功,给你树碑立传。”“还要请你上天津吃正宗的狗不理。”化验室有名的快嘴张菊兰不知什么时候凑了上来。胡贵民没吱声,笑着从口袋里摸出一盒简装“白沙”,撕开口子一人发了一支。王师傅接过烟点上火,很认真地唆了一口,说,“胡厂长受命于危难之际,的确令人敬佩,我想一定会有好主意的。”

    “那好,大家就请胡厂长发表施政演说吧。”狗不理将手里的香烟往嘴上一叼,学着电视里的作派带头鼓起掌来。胡贵民轻轻咳了一声,搓着双手道:“我能有什么主意?老实说,调我回厂我是没有思想准备的,俗话讲好马不吃回头草,何况我年纪也大了,搞个一年半载,又该回去吃现成的了,到时候工作没做好,反倒给局里添麻烦,可赵局长一再说这是局党委决定的,话儿说到这份上就不用多讲了,是刀山火海都得上,不要说还是回自己工作过多年的老厂,尤其有这么多热爱企业、关心工厂的老少师傅们的支持,我想,我们湘永厂是一定能走出困境的。”话音刚落,狗不理就将手里的半截香烟狠狠往地下一甩,大声喊好,噼噼啪啪乱拍巴掌,众人又是一阵哄笑,这时候,厂办公室秘书小宋悄悄扯了扯胡贵民的衣角,把他拉到一旁:“刚才王明爹的崽和媳妇都来了,手里拿着一叠王明爹看病的发票,口口声声厂领导把老革命凉起一边,不闻不问,生老病死横竖没人管,不知道安的什么心,早晓得这样,当初还不如……话越说越出圈,我要他把发票留在这里,答应厂部开会研究后再通知他们,可他不听,说是硬要等你回来签字。”

    “王明爹还在住院吗?”胡贵民问。

    “今年上半年住了整半年,光医药费就用了好几万,医院里不交现金就要交支票,它可不管你老革命新革命。”

    “你说我有要紧事出去了,一时半会不能回,叫他不要等我,他爹的医药费,厂里解决不了还有局里,要他回去尽心侍候好他爹老子。”小宋点点头转身欲走,胡贵民又喊住他:“厂里那辆破车还能不能跑?”小宋回答昨天才送去大修。胡贵民就要他通知工会主席张小菱一声,安排时间到王明爹家里看看。胡贵民说完,抬手看看表,一个人便往七车间走去,他昨天和七车间车间主任伍艳芹约好,今天上午到她们车间看看,七车间是厂里拳头产品的生产车间,只要七车间有活做,全厂部分职工的基本工资就有保障。

    七车间办公室冷冷清清,车间主任伍艳芹一个人正聚精会神对着一面小圆镜描眉毛,胡贵民远远望见了,有意加重脚步,快到门口时又轻轻咳了一声,伍艳芹忙将镜子和眉笔往抽屉里塞,胡贵民装做没看见,自己搬张椅子在伍艳芹对面坐下就问腈龙丝还有多少?能够生产多久?

    “如果还不去拖的话,大约也就一两个星期了。”伍艳芹说完,一边将沱茶捏碎放在茶杯里,准备给厂长泡杯茶。这时大件班班长小刘拎着两只热水瓶从门口经过,伍艳芹就要她去喊车间副主任周桂姐,一会儿,周桂姐拍打着身上的尘土走了进来。

    周桂姐是两个月前从工人中提上来的车间副主任,虽说在车间办公室放了张桌子,可她平时很少在办公室里呆,几乎一天到晚都在车间里跟班忙碌。周桂姐进来喊了声“胡厂长”,扯起晾在废日光灯管上的一条毛巾擦擦脸就诉开了苦,五班三台新买不久的机子,两台出了毛病,维修师傅做晚班,白天手机打烂也不接,做晚班白天本应在家里睡觉,有人却看见他们都在红塘区个体老板王胖子那里做货架,每天烟酒槟榔在外,净挣100元呢,厂里发的那点钱,还不够他们在麻将桌上放几炮。胡贵民点点头,说厂里马上就要着手研究七车间的工作,就问他们车间有哪些人办了留职停薪手续,伍艳芹不假思索一口气就报了45个人的名字,说昨天又有两个维修师傅也讲了要和车间签协议留职停薪,还说是不给厂里增加压力,我说你们最近觉悟提高蛮快,也晓得替厂里分担忧虑了。胡贵民笑笑,又问她们湖北那批货大约还要多久时间才能出来?周桂姐说,要是机子不出故障,顶多一个月就能拿下,可眼下这样子,难说。伍艳芹问胡贵民:华江纸厂那笔钱到底打算怎么办?听说好几种原料明年都要调价呢,得赶紧筹钱去拖些回来才好,要不然春节一放假,就不知要拖到什么时候才能开工了。

    “华纸”欠厂里1000多万,这当然不是小数目,这笔账虽说是三角债,却是在胡贵民以前任厂长时转过去的,钱拖了许久要不回,后来上诉法院虽判处胜诉,还是没要回一个子儿,法院同志与后来上任的刘厂长也曾带人去讨过两回,两回都是空着手回的,这事便成了厂务会上老生常谈的一件大事,谈来谈去,钱还是谈不回来,厂里好些人便不抱指望了。事情是胡贵民当时点的头,因此这次回“湘永”后他心里总有些内疚,虽如此,胡贵民却暗暗下了狠心,千方百计一定要把这笔钱追回来,没钱厂里就无法买原材料生产,不生产难不成我这一千多职工都喝西北风?!胡贵民和伍艳芹说,“华纸”那笔钱天经地义要追回来,至于采取什么方式去追,这事还要请大家反复动一下脑子,有什么好的建议和设想,随时都可以找我谈。说着他就往门口走,周桂姐送出来,好像有什么话想讲一样,陪着胡贵民走了一截路,两人刚刚经过仓库门口时,迎面碰见一个白头发婆婆喊胡厂长。胡贵民问是哪个,周桂姐说是铁砣伢子的娘林婆婆,说完就站住不动,望着胡厂长朝林婆婆走去。

    “……胡厂长,听说你又回来当一把手了,看样子我屋里铁砣伢子硬是命不该绝,我知道你忙,本不该来找你,可我们孤儿寡母的,实在是没有办法呀。”说着,就要拖胡贵民到她家里看看。胡贵民望一眼林婆婆灰不溜秋的一张脸,略皱了一下眉,很快就面带笑容连声说好。

    林婆婆的家就在厂生活区的老宿舍里,红砖平房,窗棂上满是积年尘垢,门口一个大竹筐里装了半筐五颜六色的碎布头,两块破门板上贴满了刚刚裱糊好的衬布,堆了煤球的走道上便袅袅着一股刺鼻的霉味,屋里除一张旧式架子床外,几个墙角还堆满了烂布筋,见有人进来,一个脸尖似削、骨瘦如柴的人从椅子上站起来,还将自己坐过的木靠椅挪到胡贵民面前,胡贵民有些吃惊地望了一下他,就问病了好久,吃的什么药?在哪里看的病。铁砣还未吱声,林婆婆忙接过说,还看病呢,锅盖都要揭不开了,手里的药费条子一大叠,原来的两位厂长都说以后报销,也不晓得拖了好久,还是八字冒一撇,你说,一个月就靠我帮人裱衬布赚点钢镚儿钱,嘴巴都糊不住,上哪去寻钱看病?并且他又是个痨病鬼,这号富贵病,没个三万五万的,看得好吗?林婆婆一口气说完,就坐在一边叹气。胡贵民想自己原本不该问这句话的,没奈何,只得耐着性子在屋里坐了一会,向他们母子诉说了一番厂里的难处,最后,他还是表了态,说只要厂里形势一好转,立即送铁砣伢子去看病。说罢,起身走到那张松松垮垮的饭桌边,揭开黑糊糊的纱罩子,只见里面一只小饭碗里盛着两块半腐乳,一只缺边的菜碗里剩下小半碗熬溶了的蕹菜。胡贵民动了恻隐之心,翻了半天,从口袋里寻出50元钱递给林婆婆,要她砍点肉炖给铁砣伢子吃,林婆婆上前几步,伸出双手一把接过钱,感激得涕泪双流,说,连换几个厂长,都不肯屈驾到我这茅屋子看一下,到底还是老厂长体贴我们些。临出门时,胡贵民又故意轻松地对铁砣伢子说,早点把身子养好,我还等着和你一起到唐家湾去钓团鱼呢,原来,早些年一到星期天,胡贵民常和铁砣伢子他们几个后生到离城30里的唐家湾钓团鱼。铁砣伢子听了脸上便有了光泽,站起来慢吞吞点头,两母子千恩万谢把胡贵民送出门外。


    老林那天回家和他老婆说,厂里要搞股份制了,这是大势所趋,胡贵民在会上拍了胸脯子的,一年分红,三年后股金全部返还股东。反正早也是交、晚也是交,你把存摺翻出来,看看我们到底还有好多底子。他老婆正在厨房淘米做饭,一听要交钱就没好气,“每月发那点钱缴用还差一大截,你要我到哪里去搞钱,除非去偷、去抢。”老林便涎着脸说,如今银行利息一降再降,存摺上那点钱,留得再久也不会生胖子崽了,你翻出来看看还差多少?总共要40000块呢,能不能要四毛伸出友谊之手?

    “你就不要打四毛的主意了,他的钱炒股套起了,如今正急得猴子跳圈,你这时候去找他,只怕他还要向你这做姐夫哥的开口呢。”四毛是老林的小舅子,早两年辞职去海南搞装修,发了一笔小财。

    “如果交不出钱的话,就只好跟股东们打工了,到时候人家分红数票子我们就只有站在旁边张开嘴巴哈望。”老林向老婆晓以利害关系,他老婆将饭锅往灶上一蹾,枯着眉毛横着付脸就到衣柜抽屉里拿存摺,两公婆合手一算,只差几千了,这个数对他们来说不是大数目,老婆问是不是每个人都要交?老林说,这阵子厂里就像是煮开了一锅粥,有说好的,有骂娘的,许多没事做的也纷纷来厂里打探消息,我估计至少有一半职工是拿不出那么多钱的,不过,胡贵民办事历来霸蛮,他说要办个什么事,这事儿再难也能办成,我也算是在他手下干过好些年的,他那犟骡子脾气早摸透了。正说着,他们那读书的儿子回来了,两口子就不提这事。

    过了两天,老林两口子凑足了钱,数了又数,他下午拎着包到厂里交钱时,只见操坪左角围了一些人,狗不理正领着几个民工在搭台子,老林吃了一惊,正纳罕时,狗不理歪着头诡谲地朝他笑笑,故意和那几个民工说,台子要搭牢点,到那天胡厂长讲完话后林主任接着要作重要指示,林主任堆伙扎实,千万不能发生安全问题。老林虽是工人编制,但在办公室坐过,加之人长得胖蹾蹾的,挺胸叠肚的样子蛮像当官的,有人便半开玩笑地喊他林主任。老林见狗不理拿他开心,也笑道:“我还当是狗不理娶二奶呢,搞这么大排场。”众人都笑,狗不理老婆早两年跟一个搞基建的包头跑了,狗不理早甩出话来,要放那个包头的血,可如今过去两年多了,那一对野鸽子却音讯全无,也不晓得到哪州哪县快活去了,狗不理也曾到外面寻过几回,冤枉花了钱不说,还落得差点讨米回来,随着时间的流逝,也只好把这口气悄悄咽了。狗不理见老林笑话自己,也便涎着脸对他说,林主任,你那姨妹子还嫁不嫁人了?说真的,荒在屋里也怪可惜的,你一个人又不能挑一担,何不赚双皮鞋子穿,把她介绍给我算了,我保证有饭吃决不让她喝粥,把她服侍熨熨帖帖。众人“轰”地一下又笑开了。老林姨妹子麦芽得漂亮,单位效益也好,自从去年子丈夫死后就一直没找对象。正说笑时,一辆黑色小车在厂门口停下来,几个干部模样的人夹着包从小车里钻出来,为首一个脸子白净、胡茬刮得溜溜青的矮胖子走到传达室门前,朝值班的王师傅点点头,一干人便往厂办公大楼走去了。厂里许多人都认得那矮胖子是轻纺局的赵局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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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9/11/2 18:24: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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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几个民工手脚都很麻利,下午快下班时,就搭起了一个好大的露天台子,老林交完钱从厂办公楼出来时,一些人正围着刚刚搭好的台子戳戳划划,台上只有两个电工在装灯。

    “简直是劳民伤财,尽做些花花架子给谁看?”老林也不望旁边都有谁,飞起一脚将路边的一只矿泉水瓶子踢到花坛里,嘴里大声嚷嚷,他的话招致大家议论纷纷,有人说,莫说没有钱,就有钱也不入这破股。维修车间的杜师傅说,只有搞到钱买原材料,厂里的机子才能转动,有事做就不愁没工资发,胡贵民也是不得已才走这步棋的。杜师傅是厂里的老劳模,说话行事一向维护厂里的利益。老林脸上连忙挤出一堆笑,嘴里毫无表情地说:“那是,那是。”说完睨一眼周围几个人,回去找人玩“跑得快”去了。


    周桂姐直到下班铃响过半小时后,才将自己用过的机台抹了一遍,然后闭上窗子,关掉电灯和电扇,这才从车间里走出来。她家也在厂宿舍区,正当她穿过操坪欲往篱笆墙的豁口处走时,忽然望见新搭起的台子面前还有一个人孤零零地来回走动,周桂姐回过头来慢慢朝那人走去,这才看清楚原来是厂长胡贵民,望见厂长一脸忧郁的脸色,周桂姐就敏感到厂里准遇到麻烦事了,心里运神八成和下午赵局长人他们来厂有关。

    “厂长,下班好久了,怎么还不回去?”周桂姐几步走到胡厂长面前,关切地问。

    “你怎么也才走?你家里还有病人呢。”胡贵民问。

    “今天有台机子出了点毛病,找人修了半天,我怕耽误了交货时间,所以稍微走得晚些。”

    “你们家老王现在怎么样了?能够自己招扶自己吗?我一接手就忙得不亦乐乎,也顾不上去你们家看看。”胡贵民说,想起周桂姐家环境不好,他老倌又是个药罐子,也替她着急,别人药费没处报销就空话连篇,一点也不体谅厂里的难处,周桂姐却从没说过自己家里的困难,在厂里做事也一直是兢兢业业的,自从到七车间当副主任以来,几乎天天都在一线跟班作业,胡贵民心里思量:像周桂姐这样的工人才真正称得上是企业的主人,他想起自己原来在这里当厂长时,周桂姐还是个十八、九岁的大姑娘,不知那时候为什么没有发现这棵好苗子。望着这个年近四十,一身工装的女人,胡贵民忽然又想起自己培养出来的另一个名叫李迎的女孩子,他记得好像是和周桂姐一同进厂的,在六车间工作没两年,发现她积极要求进步,工作热情也高,有时中心任务一来,常帮着宣传科刷标语、出黑板报等,后来便发展她入了党,还把她送到职工大学读了两年书,那两年李迎虽然人在外面读书,每个星期都会回厂里,人前人后贵爹贵爹地喊得好亲热,拿了文凭回来在宣传科凳子还没坐热,就被局里要去了,她又风顺水顺,几年不到就做到副处了,级别和老胡一般高,胡贵民常和她一起开会,两人见面,他喊她小李,她也喊她老胡,再不贵爹前贵爹后地热呼了,胡贵民心里有气,有人开玩笑说,喊老胡是顶客气的了,过两年她升了处级,只怕还会喊胡老屁股呢。这叫此一时,彼一时,不服气你把她的副处扳下来。见周桂姐在车间里踏踏实实做生活的样子,胡贵民心里想,要是当时不培养李迎而着意提拔周桂姐,不知会是个什么样子?他觉得好奇怪,人的地位一变,对别人称呼也变了,脸色也变了,自己好歹也在官场里混了这么多年,为什么以前就没悟出点什么,正沉思间,周桂姐忽然问:“胡厂长,今天赵局长他们都来了,是不是为这股份制的事?”

    “是啊,搞股份制是大趋势,迟早总是要搞的,只是眼下还有点小麻烦,赵局长的意思,是要我们暂时缓一缓,你看,早不说晚不说,偏偏在这节骨眼上泼凉水,公司的新招牌都制好了,这意味着厂里将转变经营机制,正式挂牌运作,到时候省市领导都会出席挂牌仪式,一些新闻单位的记者也会来现场采访,突然一声喊不搞了,台子刚搭好就要拆,不要说外面发出的那些请柬邀请函,光是厂里这一千多职工面前就不好交待。搞股份制是你厂长胡贵民说的,如今不搞了也是你胡贵民说的,害得大家东挪西借砸锅卖铁地凑钱。你胡贵民是不是绊了脑壳抽胡说,把我们工人阶级当二百五?周桂姐知道胡贵民心里窝火,一时却也想不出拿什么话来安慰他。”

    一阵晚风悠悠袭来,周桂姐像是忽然灵醒过来一样:“贵爹,这台子既然搭起来了,千万拆不得,一拆,就怕同志们情绪波动,依我看,只要厂里没有正式向职工宣布台子搭起来是干什么用的,事情还是可以变通的。”周桂姐满腔热忱地为厂领导分忧,不待胡贵民开口问,就把她的主意说了出来:“贵爹,现在已是七月初了,这些年每逢夏季,街道上不都要举行消夏纳凉晚会么,我们厂何不也搞个纳凉晚会,让大家乐一乐,搞歌舞、戏剧来不赢了,现在年轻人都时兴卡拉OK,我们何不就搞个歌咏比赛呢,一来缓冲一下这件事,再则也可以借机鼓舞一下大家的士气。”胡贵民听了脸上立即转忧为喜,连声说你这个主意不错,明天我就和厂办的人研究。不过,在未作出决定之前,你还是不要和别人讲。周桂姐连声说贵爹放心,我不是那种嘴巴没遮拦的人。说罢,就要送胡贵民回去。“算了,你也该回去了,家里事不少呢,你自己也该注意身体,厂里人要个个都像你一样,还会有什么过不去的坎呢。”胡贵民很受感动地说。“贵爹说哪里话,我不过是尽一个普通职工的责任罢了,贵爹你好走。”说罢,轻轻从操场边竹篱笆墙的豁口处跨了过去。

    周桂姐的家在厂生活区两间旧式平房里,屋里摆着几件旧家具和一部老掉牙的14寸彩电。她爱人老王原来是东方塑料厂的供销科长,据说很早以前就和厂里一个女工关系暧昧,那时嫌周桂姐是乡里顶职上来的,满身“乡”气,曾多次闹离婚,后来不知为什么,婚没离成,自己却突然得了偏瘫症,在床上一躺就是八年,当时塑料厂的效益还好,老王家兄弟也多,有人劝周桂姐离婚算了,周桂姐没听,尽管丈夫以前嫌弃过自己,但她知道这时候若提出离婚,定会招致众人的指责,她不想让别人背后戳脊梁骨,宁愿凑合着过这种日子,事情就这样一年又一年拖下来了。

    胡贵民从车间里转了一圈上来,小宋告诉他,王明爹的儿子打来两个电话了,说是他老爹只剩得一口气,睡在床上一直没醒,厂里没得一个人去看他,是死是活都没人管,问这厂里还有不有共产党,我告诉他胡厂长到局里开会去了,最近厂里一古脑的事情忙得不可开交,没顾得上去看他父亲,跟他解释 了半天,那小子还一个劲骂骂咧咧。胡贵民问,现在人在医院还是在家里?小宋回说,他儿子讲的,厂里不出钱医院就不收人,工艺科湛工的爱人是市人民医院的内科副主任,据他说,王明爹这种病确实没法治了,专教授会诊都奈不何,说白了,也就是等那一天了。“不管怎么说,住医院总比躺在家里要好些。”胡贵民说着,就要小宋去同湛工讲,无论如何要请她爱人出面和医院做个担保,先把病人送进去再说,至于钱,请他放心,我们这么大一座工厂立在市里,目前虽然有些困难,但再怎么也不会拖欠医院那点钱的。小宋答应着往外走了,胡贵民刚在桌边坐下来,忽然电话铃响了,是副厂长沈云轩从华江市打来的,为了“华纸”那笔钱,老沈已经在华江呆了三天了,跑纸厂、跑华江市经委、跑来跑去,“华纸”的厂长也不知躲到哪里去了,如今老沈住在一家小旅馆里,他打电话问是继续留守还是撤。胡贵民要他先不忙撤,晚上等电话再说。挂了电话,胡贵民看看时间还早,就喊厂工会主席张小菱和小宋一起坐了厂里的那辆破吉普到轻纺局去了,几个人向赵局长汇报了厂里的情况后,又和赵局长一起,坐局里的桑塔纳往市政府找分管工业的翟副市长去了。几个人从市政府出来已时下午6时多了,胡贵民在车上就和大家商量好,回家吃了晚饭后都到厂里来开会。他下车后先打了个电话回去叫家里人不要等他吃饭,接着便给另外几位厂办干部打电话,通知大家晚上开会。打完电话,胡贵民信步在厂生产区转了转,回来才打开办公室门,小宋就来了。

    “我就知道你懒得回去吃饭。”小宋说着,将一个饭盒放在桌上。胡贵民笑笑,打开饭盒就吃起来,这当儿,曾副厂长、工会张主席,宣传科俞科长等都陆续来了,胡贵民擦擦嘴,将饭盒推到一边就宣布开会。他将下午同赵局长一起到市里反映情况的经过向大家通报后,说,我们厂的财务账上已经捉襟见肘,外面1000多万欠款收不回,我们自己欠人家的也有好几百万,最近又有山东、湖北等几家工厂相继打电报催款,厂里的机器如果还不全部运转的话,全厂即将陷入走途无路的困境,而要使厂里的机器全部运转,就必须筹款买原材料,如何将“华纸”这笔钱讨回来,是一件迫在眉睫的大事,副厂长老沈已在华江市呆了三天,不但没有要到一分钱,连“华纸”的厂长都避而不见了,我们厂以前的两任厂长及区法院的法官曾经两下华江,找他们的经委、法院,也没能解决问题,“华纸”的负责人口头上都答应得好好的,说这钱一定还,话虽说得铁板钉钉,却是只闻雷声不见雨响,下午老沈打电话给我说,华江市经委的某负责人和华纸的厂长说过,现在有几家厂矿企业没有这号事?还不是能拖就拖,人家拖我我拖人家,急什么急,这话无疑给“华纸”的领导撑了腰,虽然不能肯定有这事,但“华纸”的头头们确实有这种思想,他们并非真正没有偿还能力,老沈已经了解得很清楚,从去年秋季以来,“华纸”的机器就一直没有停过。我们厂如今面临这么多困难,我不说大家也清楚,如今全厂上上下下都盯着这笔钱,买原材料靠它,职工的工资靠它,退休工人的医药费生活费也靠它,一句话,要使厂里重新恢复活力,必须先把这笔钱追回来,今天耽误大家休息,把你们请来,就是想广泛征求一下意见,集思广益,看看用什么方法,争取省市领导帮助,华江市经委负责人为了地方利益不受损失,信口开河,不顾原则,实际是对“华纸”的纵容,处于这种情况,光靠我们自己的力量是难以要回这笔钱的,他们连法律都不顾,能不和我们玩捉迷藏?说罢,胡贵民摸出烟盒抽出一支自己点燃,又将烟盒递给旁边的副厂长老曾:今天和赵局长一起到市里去,从他身上敲了包洋烟,这还是他上个月从香港考察回来时带的,大家尝尝。一会儿,小会议室里便弥漫着一股洋烟味,工会主席张小菱起身推开一扇窗户,外面立时灌进来一股清馨的晚风。

    “我提议,请工会张主席在职代会上组织讨论一下,再选出几名代表直接去省里反映情况,争取省里出面解决。”张小菱还未坐下,工艺科的陈科长第一个发表意见。于是大家便议论开了。“去省里反映情况,最好找几个能说会道又不怕场合的人去。”小宋说,还要找几个女同志去,女同志一哭一闹,人家没辙,事情就好办了。大家便笑,胡贵民也跟着笑,会议讨论得很热烈,最后大家统一了认识。直到9时多会议结束后,胡贵民才给还在华江市等电话的沈副厂长挂电话,要他坚守在华江市等待,把“华纸”的态度进一步摸清楚,并把刚才厂务会议的决定向他简要通报了。

    早上胡贵民前脚刚跨进办公室,后面湛工就跟着进来了,她问胡厂长到底是怎么搞的,她爱人王大夫从不同人讲好话,这回费了好大力气找到院领导磨了半天嘴皮子,好不容易才同意将王明爹收进来住院,现在病床都腾出来了,可听说王明爹又不肯住院了,这岂不是拿人开涮?胡贵民说哪有这事,他儿子早两天打电话来还说医院不肯收人,现在医院同意收了他又变卦?这事一定要弄清楚,不能教你们老王为难。说罢就问小宋要王明爹家的电话。小宋忙挂过去,挂了两次,均是忙音,胡贵民火了,就要小宋通知刘司机,马上开车去王明爹家。

    王明爹与他儿子一起住南门外三贵巷一幢旧公馆房子,房子原是一个国民党师长的,古城解放前夕,那个师长随部队逃到台湾去了,房子后来经政府改造,由街道上安排给了王明爹住,那时候刚解放不久,王明爹在区政府当了名副科长,虽说官儿不大,但在这一带的平头百姓中间,却也是很体面受人尊敬的。房子外表看去还可以,甚至有点气派,可实际上由于年久失修,里面早已千疮百孔,后来王明爹调到市里工业办抓纺织系统后,市里起了好些卫浴设施齐全的房子,分给了王明爹一套,他嫌不习惯,觉得还是老房子好住,不肯搬,再后来到湘永厂当书记时,他儿子打着老子的牌子跑到厂里要房子,被他晓得臭骂了一顿:……你以为你是什么人呢?居然跑到老子的工作单位要房子,你就死了那份心吧。上回胡贵民带着几个人去王家,那时候王明爹神智还清醒,只是说话时显得精神不好,见厂领导来看他,硬是挣扎起靠着床档坐了一小会儿。还把儿子支到外面,拉着胡贵民的手难以为情地说:老胡,我这病眼见得是没法治了,你不用宽我的心,我自己心里有数,厂里如今都这样子了,你们还总惦记着我这老废物,对我算是尽了心了,我知道我那浑小子又去找你们罗唣,我喊他不住,只想求你们一件事,别听那小子混说,我这些年拖累厂里不少,到那一天我死后,我那浑小子肯定会向厂里提这号那号要求,你们千万别理他。说着说着就淌泪水了。胡贵民和在场的几个干部听着眼窝也濡湿了,小宋忙走上去,扶着王明爹慢慢躺下来,胡贵民站在床前,劝他安心静养,不要东想西想,厂里的困难是暂时的,要他不要躁,说以后还来看他。坐了会儿,就起身想叮嘱他儿子几句,转身一看,他儿子却不知跑到哪儿去了,胡贵民只得又安慰了王明爹几句,只见他鼻翼瘪了瘪,也不知听见了没有,一行人这才慢慢退出来,走出大门,王明爹的儿子还是不见人影,胡贵民只好让小宋留下等他儿子回来再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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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9/11/2 18:28:4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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岩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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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一次,胡贵民和小宋坐着厂里那辆破吉普赶到三贵巷时,王明爹正侧着身子躺在床上,两眼无神,已不认得人了,嘴里嗫吁着,胡贵民说赶紧送医院抢救,病床早就联系好了,为什么又不去?王明爹的儿子王海峰瓮声瓮气道:这时候送去还有什么用?“那你为什么早不送进医院?”“钱呢?你当厂长的难道不知道医院认钱不认人吗。”小宋便插话:“医院认不认人先不管,人家现在早已把床位都准备好了,你只说到底是送还是不送?”王海峰不吱声,胡贵民当即便叫小宋拨通市人民医院的电话。请他们赶紧派救护车来。

    一会儿,救护车来了,胡贵民和小宋跟着到医院,直到把王明爹送进病房安顿好后才回去。


    胡贵民上班下班经过操坪时,望见那座巍巍屹立的台子就脑壳痛,表面上又必须得沉住气。工会主席张小菱早已将“湘永之夏卡拉OK大赛”的组织工作布置到车间班组了,奖品也买了回来,有暖瓶、有小铝锅、还有两条正宗金利莱领带,那是为男女一等奖获得者准备的。离正式比赛只有两天,挂在舞台上的横幅却还没写,厂里练过翰墨的人不少,可真正拿得出手的却没几个,张小菱听说去年分到四车间那个叫乔竹的大学生字写得不错,找到他让他露一手,乔竹于是碾墨铺纸,写了一个多钟头,自己摇头摆脑地欣赏了半天,才打电话到工会去告诉张小菱,张小菱打发人下来将那几个字牵成横线刚往台上一挂,有人忽然笑出声来。周桂姐正好路过,问他们笑什么,没人答白,只顾笑,杜劳模也来了,问有什么好笑的,莫名其妙,还指着台子上横幅说,嫌字写得不好就自己去试试。周桂姐抬头将那几个字念了一遍,旁边的人又“哄”地一下笑开了,周桂姐顿然醒悟,自己将横幅的“之”念成了“亏”了,串起来念就变成“湘永亏夏卡拉OK大赛”,顿时脸一红,难怪人家不笑,再过细一看,上面明明写的是“亏夏”吗,这怎么要得,杜劳模说,这横幅是工会张主席找四车间那个大学生写的。周桂姐便说,字倒是写得不错,只可惜那个“之”字不像“之”,倒像是“亏”字,念起来不吉利。周桂姐走了,回家匆匆弄饭吃了,就赶到胡贵民家说了这事。

    胡贵民第二天一大早看了台子上才挂上去的横幅,那个“之”字的确写得像“亏”,念起来让人哭笑不得,胡贵民迭着付脸就往工会办公室走去,张小菱正提着暖瓶出去打开水,忽然见胡贵民气嘟嘟闯进来,也不好问什么。

    “你们这回就真正做到岸了,厂里已经闹到这个地步,还巴不得硬要‘亏夏’才解恨,真是船漏了还要把窟窿捅大点……”几句话说得张小菱摸头不着脑的,忙小心翼翼问是什么事,胡贵民没好气道,你自己到下面去看看,说罢拂袖而去。

    张小菱从操场上回来,径直便去了四车间,车间办公室里只有小乔一个人拿着支没蘸墨水的秃笔在桌子上乱涂一气,张小菱见他没事,就说,昨天台子上挂的横幅,字是写得好,只是有个字写错了,你现在去补写一下,明天就要比赛了,今天一定得把台子布置好。小乔忙问什么字写错了,听说将“之”字写成了“亏”字便大笑起来,硬说没错,王羲之的行书“之”就是这样写的,接着就要向张小菱介绍“之”字的几种书体,张小菱又好气又好笑,哪有闲心同他罗嗦,说,我不管你“之”字的草书行书是如何写的,你必须马上去把它改掉,免得人家围着看笑话。小乔一脸沮丧:要是只改那个字,整个横幅就会变得不伦不类了。张小菱见他这么迂气,真上火了,说爱怎么改怎么改,反正不能“亏夏”了,说罢,扯开门就往外走。

    “湘永之夏”卡拉OK大赛在工会主席张小菱的主持下终于拉开帷幕,从上午10时一直进行到下午6时多,尽管近来职工心里都窝着火,厂里有点文艺细胞的,都响喉亮嗓地上台唱了几首,为了调动大家的情绪,胡贵民也嘶着喉咙上台清唱了一段《打鱼杀家》,晚会散后,望着几个临时工连夜加班拆台子,胡贵民终于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卡拉OK大赛结束后,张小菱赶紧组织召开职工代表会议,研究派人去省、市政府和省经委反映情况的事,请哪些人出山呢?有人提出狗不理算一个,也有人说狗不理虽然能说会道口水足,却是个银样鑞枪头,不是那种抛头露面上得台盘的狠角色,研究来研究去,还是凑不出几个合适的人选,五车间一个女工代表忽然笑道,只要我们车间的盛妹子出马,一个人顶得好几个。大家都笑,张小菱说好是好,就怕说话太没分寸,弄不好反把事情办砸了,女工委员小周说不会的,她这人虽然话说得粗野,什么都讲得出,利害关系还是晓得掌握的,一些代表都说好,正正当当向上面反映情况,合情合理,我们又不是像文化大革命一样扯旗造反、拉起队伍到处夺权。最后胡贵民说,这次推选代表,只要能够代表我们厂全体职工的意愿与要求,我看都可以,人员由大家定,张小菱揣摸胡贵民的心思是想让盛妹子去,也便同意了。

    盛妹子三十多岁好远了,是五车间的操作工,长相平平,虽没读什么书,却天生一张闹嘴,平日在车间上班,手里忙生活,嘴巴却从没歇过,为头最爱说的是闺门床笫之事,男人堆里也好,女人堆里也好,不论是何场合,一开腔就关闸不住,常常引得众人哈哈大笑,她自己却没事人一样,不笑。据说有人问她老倌这些事,那男人便窘得一付脸通红,低声说无聊,在厂里传开来,盛妹子的“名气”更大了。不过,盛妹子嘴巴虽然没遮拦,在生活作风上倒也没什么话给别人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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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张小菱找到盛妹子一说,谁知她把头摇得像拨浪鼓,连声说搞不得搞不得,我们咯号工贩子,几句话不对头就鸟娘吐烂痰,惹恼了那些头头脑脑,还不喊警察把我们捉到笼子里去?到那时候我老倌早把我甩了,你们这些当干部的谁会给我送牢饭?张小菱知道她是故意这么说,又和她讲好话,灌了几句米汤,没费多大周折,盛妹子就答应出马了。

    下午快下班时,只见厂门口围着一些人,狗不理在那里瞎嚷嚷,周桂姐凑拢去一看,才知道是张小菱找他说过去省信访办反映情况的事,只听狗不理说“……你们在饭店里吹汤喝水的时候怎么不喊我去挟一筷子?年底打包封时为什么不肯赏我一个?逢到这号好事就想到我苟贵田了,把我当猪脑子?去政府反映情况,哼,说得好听,还不就是去造政府的反,你们自己去了吗?我苟贵田可只有一个脑袋,万一被抓起来了,你们当官的谁会叹白?”狗不理还要往下说,忽然望见远远站在宣传栏前的周桂姐,悄悄说了声“戽上水的来了。”拎着空饭盒便娄阿鼠似的溜走了,围着看热闹的人又是一阵哄笑。周桂姐晓得狗不理所说和自己有关,也懒得搭理,故意目不斜视地从传达室旁边出去了。


    张小菱领着包括盛妹子内的4个人赶早就来到省政府办公厅接待室门口,离上班时间还有十来分钟,只见一条汉子领着一儿一女坐在门槛上,那汉子城不城乡不乡的,一双儿女衣衫褴褛,手脸也脏兮兮的,接待处的老章拎着公文包来上班,见了那男子就说你怎么又来了,不是说好了你那事不符合政策,这里没法给你解决吗。那汉子便凶:省里解决不了还有中央,我就不相信这口气出不了。接待人员开了门,那汉子一脚踏进去,将手里的一个包往长条凳上一丢,一付熟门熟路的样子,让人一看就想起“上访专业户”,接待人员也不理他,走到桌前拉开抽屉,从里面取出登记簿,让张小菱等人一一登记了姓名单位,问他们反映什么事,张小菱便把情况大致说了一遍,几个人又七嘴八舌作了补充,“厂里大部分职工已经几个月没发满工资了,有的连小菜饭也吃不起,‘华纸’这笔钱再要不回来,职工们一闹情绪,后果真的不堪设想。”化验室的张菊兰说。

    “偷不得、抢不得,一冒得开银行的亲戚,二冒得当官的朋友,家里老的老小的小,嘴巴接起来尺把长,你说这日子如何过?”盛妹子一本正经说,见接待员老章正在埋头记录,她擤了一把鼻涕接着又说,要不是如今扫黄抓得紧,我早就做“三陪”去了。老章放下笔,抬起头来望一眼黄脸婆一样的盛妹子,笑道,你要真去做三陪,样子还是差了点。大家都笑。“我是没有钱买脂粉香水和衣服,我就不信,凭我咯样好的身段子和衣架子,作古正经打扮起来会没人要,盛妹子站起来掸了掸衣服,叉腰扭臀走了几脚猫步,大家又笑,那个脸上气色不好的汉子也忍俊不禁,接待室里又进来几个人,在长条凳上坐下来等待谈话,那先来的汉子却不知什么时候离开了,两个孩子先是抽抽咽咽,后来便“哇哇”大哭起来,张菊兰说,这两个孩子想是饿了,看他们那黄皮寡瘦的样子,好像几天没吃饭一样,老章便放下手中的笔,忙到里面房间打电话,一会儿进来个保育员样的人,手中的小塑料袋里装了几个馒头,要那两个孩子吃,老章走到他们面前问:你爸爸哪里去了?他说了就回来吗?两个小孩瞪大眼傻傻地盯着塑料袋里的馒头,没有回答。

    “这个油子,居然连自己的崽都不要了。”老章骂道,又对两个孩子说,“你们跟这位阿姨暂时到幼儿园去玩,你爸来了就让他去接你们,好吗?”说着就要那保育员将小孩领走了。

    “这两个乡里伢子今天算是开眼界了,到省政府机关幼儿园过得几天幸福日子,保管养得又白又胖。”盛妹子故意这么说。

    “你别胡扯了,还是快点向章主任反映情况吧,后面还有人等着呢。”几个人于是又七嘴八舌说起来,老章埋头一直在记录,间或也抬起头来问一声,完了,就叫大家回去,说一定将情况向主管领导反映。

    “请你将我们的困难和要求尽快向省里主管领导反映,我们天天伸长颈根等答复。”几个人只得将信将疑地出来了。临出门,张小菱站在门口又回过头来补了一句。

    眨眼半个多月过去了,湘永厂去省、市信访办反映情况的事都没有回音,张小菱便带着周桂姐和张菊兰等几个女工,又到市里去找翟副市长。政府办一位姓潘的秘书接待了她们,潘秘书说副市长很忙,昨天半夜一场暴雨,桂田镇鱼塘村发生山体滑坡,好几户村民的生命财产受到威胁,翟副市长和市里其他领导连夜赶到桂田去了,当周桂姐提出上次在信访办反映情况没有答复时,这位姓潘的秘书一脸严肃地说,如果每个单位的具体问题都依靠市里的领导出面解决,市长们还要不要干别的了?“我们厂职工几个月没发满工资了,拿什么吃饭?”周桂姐说,既然华纸厂欠债不还,我们厂职工的生老病死在你潘秘书眼里不算大事,逼急了,只怕厂里工人真会要来市政府门前静坐了,将来出了问题,可别怪我们没做工作。“我们还是协助厂里尽量做职工的工作,但厂里工人真要出来了,也是不得已的事。”,周桂姐毫无表情地说,一付无可奈何的样子。潘秘书脸上有些吃紧了,但仍沉着说,你们的意见,我一定向翟副市长反映,但是你们回去后要做好职工的工作,千万不能上街,现在省里就要开“两会”了,这时候真要闹出点什么事,那可影响大了。

    “我们希望最好不要发生什么事情就好,但请市里尽快给我们一个答复。”张小菱说。

“一定,一定”潘秘书就站起来,抬起手腕看了下表,准备端茶送客了。张小菱与周桂姐几个人互相望望,只好退了出来。

    胡贵民正在办公室听张小菱和周桂姐几个人谈情况,小宋忽然推门进来:王明爹死了,他儿子才从医院来电话。胡贵民就要小宋和张小菱立即到医院去看看,帮忙料理一下,小宋刚要出去,胡贵民又喊住他:“你们不能空手去,到财会室看看,多少得带点钱去,几百元也是个意思。”小宋就往财会室走去。

    王明爹是南下干部,也是湘永建厂后的第一任书记,去世时已84岁,年轻一点的工人多不认识他,为了把追悼会办得隆重些,工会在厂门口贴了个讣告,简要介绍了王明爹的生平,希望厂里的职工都能参加追悼会。

    王明爹的追悼大会由轻纺局赵局长主持,下午3时在殡仪馆吊唁厅里举行,胡贵民代表组织致悼词,悼词的后半部写到王明爹患病期间,体谅企业困难,拒绝使用昂贵药品,自己忍受着巨大的痛苦,却从不向组织提任何要求,大家都很感动。不想轮到家属致答谢辞时,王明爹的儿子竟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地诉起苦来,说他爹解放前为革命抛头颅洒热血,出生入死才换来大家今天的幸福生活,没想到自己却没享过一天福,说有的人过河拆桥,把革命功臣凉在一边坐冷板凳无人问津,点名道姓指责以胡贵民为首的现任厂领导班子不关心老革命,人死了都不知道,只顾自己升官发财,哪管别人死活,平日连报销医药费也层层设卡,上医院看病,汽车也不派……胡贵民听了脸色很不好看。张小菱和几个有点年纪的人也小声滴咕:这小子说浑话,没良心。王明爹这会儿要活过来,没准抽他两大耳瓜子。追悼会没散,一些人就开始往厅外退,张小菱一看不好,等下会还没完,人走光了,丧家不知会怎么看,她几步走到厅门口,小声将几个欲往外退的工人劝回去。直至追悼会散了,胡贵民说要送送王明爹,只留下张小菱和自己两个人,大家退出吊唁厅,王明爹的儿子和其他亲属也没送出来,好像他爹是湘永厂给逼死的一样,有几个人就大声议论起来,小宋说,他爹死了,心里难受,让他混说几句算了,反正王明爹在天之灵明白。众人也不多说了,出得殡仪馆大门,一哄散了。

    湘永织造厂是市里集体企业中的佼佼者,以前在全市纺织行业中也是利税完成得最好的,可如今眼看着一千多职工的大厂陷入困境,市里的头头脑脑也很着急,连着派人会同湘永厂的领导两次去华江市,在华江市有关部门的协调下,终于达成协议,华纸厂一次性付款100万元,余剩的每月付50万。协议签订一个月时间了,却不见“华纸”汇钱过来,据从华江市回来的人说,华纸厂一直没有停产,原材料也准备得很充足,不可能没有钱还这笔款,胡贵民咽不下这口气,决定自己亲自到华江市去一趟。

    第二天,天气晴朗,胡贵民和沈副厂长、厂办秘书小宋抵达华江后,决定先到华江市轻工局去,找他们的文局长,因为上次来华江协调解决问题时,文局长是在场的,再说,按时下的风气,既是有求于人(现在欠债的是大爷),只怕要先拜会一下地方上的三老四少才好,不然,你要真碰到什么棘手的事就不知要找哪一个了,胡贵民心里想。他把想法和沈副厂长及小宋讲了。他们也同意先到轻工局去。

    车站两边停着许多敞篷的“慢慢游”,胡贵民正招手准备喊一辆过来,沈云轩忙拦住说,不能坐这种车去,人靠衣裳马靠鞍,这年头排场点人家看得起。说罢,便准备招手叫的士,一连几辆红色夏利从面前驶过,沈云轩都没扬手,最后招来一辆八成新的桑塔纳停在面前,小宋忙拉开车门让胖胖的胡厂长先拱了进去。一会儿车抵华江市轻工局,沈副厂长指挥司机将车开进局大院,三个人从从容容下了车,挟着皮包上楼找文局长,不巧文局长出去了,办公室秘书老张知道他们是为了“华纸”那笔钱来的,忙让坐倒水,脸上也有些歉意,说“华纸”现在又陷入困境了,生产断断续续,产品销不出去,没有钱买原材料,他们的齐厂长都交辞职书了。沈副厂长笑笑说,张秘书对“华纸”目前的情况可能不太了解。其实,他们厂除个别车间因产品不对路没生产外,其他车间一直没有歇过气,而且厂里的原材料堆积如山,够用一年的了,他们大部分职工每月工资之外,还能拿一点奖金。张秘书说,哪有这事,上月底文局长还打电话问过你们那笔款子的事,齐厂长说他们厂就要全面停工了,说是请文局长帮他们讲讲好话,将还款日子往后推一推。胡贵民一听就上火了,说现如今哪家厂子没有难处?光强调自己的困难好意思么?也得替人家想想,华纸厂困难再大还发得工资出,我们全厂职工都在停工待料,一千多职工就眼巴巴地指望着“华纸”这笔钱起死回生呢。一个多月前还说得好好的,你们的经委领导也出席了签字仪式,到今天却作不得数,这岂不是拿我们做宝盘。说罢就请张秘书和他们一起到“华纸”去。张秘书说你们先歇歇,等文局长回来商量商量再说。胡贵民说那就等吧,反正今天也回去不了。正说着,红光满面的文局长打着饱嗝进来了,看到胡贵民他们几个人,脸上就有些为难的样子,打过招呼后,抓起桌上的话筒就打电话找“华纸”的齐厂长,不知那头说什么,只听得文局长起高腔:“……不管怎么说,就是挤牙膏也得挤点钱还给人家,现在湘永厂的领导都在我这里,你自己来和他们谈吧……什么?没钱?没钱你也得给个说法。”放下话筒,文局长就要办公室一位工作人员往大家的茶杯里续了水,又给每个人发一通烟,约摸过了半个多小时,齐厂长便和他们的厂办主任老周来了,一进门就喊对不起,又累你们跑一趟了。“外省一家化工厂欠我们那笔钱原本定在这个月还的,我们先前想将还来的钱汇给你们厂,没想到上月底那家化工厂的锅炉爆炸,出了大事故,不要说没钱还债,厂里大部分职工吃饭都成了问题,他们没钱汇过来,我们拿什么还你们?”胡贵民勃然变色,瞪着双牛眼睛虎视眈眈地望着齐厂长。沈副厂长说:老齐,我们还是不要扯远了,你说一时拿不出钱,我们也不是不信,一下拿这笔钱出来可能有些困难,但履行协议,一个月拿出几十万,肯定是没有问题的,要说厂里效益不好,现在的企业单位普遍都差不多,但你们厂毕竟还在生产,还有堆积如山的原材料,而我们大部分车间已停工一个多月了,连工资都开不出,你要大家拿什么养家糊口呢,我们现在没辙了,职工们都眼巴巴等你们厂这笔钱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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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齐厂长只是一支接一支地抽烟,胡贵民又看文局长,文局长干咳两声,也是无可奈何的样子,好半天才提议,按协议先还的100万可否考虑用实物作抵,要湘永厂的几位领导先到华纸厂看看,沈副厂长看看胡贵民,就对齐局长说,华纸厂现在最多的实物恐怕就是平板纸和做纸的原料,我们拖回去有什么用?没地方放不说,弄不好还怕引起火灾。文局长沉思良久,就对齐厂长说,我看这样吧,你们厂不是还有几台车吗?拣好的让胡厂长他们开两台回去,随他们作价卖也好,自己留着用也罢,以后的事等以后再说吧。胡贵民忙截住文局长的话头说:“文局长,话可不能这么说,每月还多少协议书上都白纸黑字写着,我们只按协议办,不搞‘以后再说’好不好,至于这个月的事,我们先带司机过来看了车子才好定。”齐厂长连忙说好,胡贵民三人就告辞出来,决定沈副厂长仍留在华江,胡贵民和小宋立即回去,明天再由小宋带司机来。

    第二天,胡贵民去局里汇报情况,小宋带着司机小刘下午赶到华江,下火车就马不停蹄往华江市委招待所找沈云轩,三个人从招待所出来,打的到华江纸厂,只见厂区内七、八条彪形大汉在车库前面游荡,沈云轩感到有点异常,三个人刚要进去,传达室一男子忙拦住问找谁,沈云轩说到办公室找你们厂长。

    “厂长出去了。那男子像贾府看门人一样不屑地将手朝外一挥,转过身就去端桌上的茶杯,沈云轩只好和他说好话:我是湘永厂的负责人,昨日已和你们齐厂长约好今天来的。那男子颇不耐烦地说,去吧,反正厂长不在家里。登上厂办公楼,周主任不冷不热地在门口截住了……哟,真不凑巧,齐厂长家里有点急事,才接到电话赶往乡下去了,汽车的事,还没有经过厂务会研究,不过,你们先去看看车子也好。见周主任这么说话,沈副厂长顿时像兜头被浇了一瓢冷水,脸也迭下来了:说好了的事怎么又说没研究,这不是成心和我们过不去么?周主任接口道,话可不能这么说,这事主要是齐厂长不在家,我们的职权范围就这么大,这么大的事,不经过厂务会讨论是不行的,要不,你们过几天来也行。沈云轩气得浑身乱颤,骂声:岂有此理!“啪”地一下就拍了桌子,桌上的茶杯盖一震,斜着滚了几个圈圈,“哐当”一声落在水泥地上。

    “你凶什么?你以为这是在你们湘永厂么?居然跑到这里拍桌打椅来了,你也不打听打听这是什么地方,想寻不自在么?”周主任脸迭下来居然像换了个人似的,沈云轩说,和你说也是白搭,你打电话喊你们齐厂长来,找轻纺局文局长来,咱们三头对六面,把话说清楚。

    “你以为你是谁?想喊谁来谁就来,真是癞哈蟆打哈欠,好大的口气。”沈云轩一听肺都气炸了,指着周主任的脸就骂起来,小宋和刘司机忙将他拦住,小宋说,不要浪费精神了,这里也不是解决问题的地方,两人拉着沈云轩就往外面走去。“你们认为哪里好解决就找哪里去吧,汽车的事反正不经过厂务会研究是没人敢作主的。出厂办公室时,周主任还在说。三个人愤然下了楼,从车库经过时,小刘朝那辆刚刚冲洗过的“皇冠”看了两眼,立即有一个牛高马大的光头汉子抱着膀子恶狠狠道:看什么看,有本事把它开回去!小刘连忙掉转头,追上两步,跟着沈副厂长他们一起朝厂门外走去。三人在离厂门一百多米的马路边上叫了一辆的士,一上车,沈副厂长就要司机把车往市经委开,司机刚要打方向盘,小宋忙要司机慢点,他低声和沈云轩说,我们没必要马上到华江市经委去,我看还是先回招待所再说吧,将这边的情况与胡厂长通一下气,看下一棋怎么走。沈副厂长没吭声,小宋便示意的士司机将车往招待所开。


    乔家坪派出所周所长忽然接到分局指令,说是辖区内的湘永厂部分职工有上街游行闹事的迹象,要他立即去做说服工作,省里就要开“两会”了,这段时间千万不能出岔子,周所长赶到湘永厂时,只见大门两边的围墙上白纸黑字贴满了大横幅,半人高的字写的是“欠债还钱 天经地义”、“向华江市政府讨要说法”等,踏进厂门,只见几辆东风大卡车的箱板上也贴满了标语,看样子真要上街了。周所长急了,正准备往办公室找胡厂长,只见厂保卫科杨科长领着几个人抬着两箱矿泉水往货车上扔,周所长忙喊杨麻子,杨科长脸板上缀有几颗麻子,他们平日常在一起开会研究工作,都很熟套。“你这家伙真不仗义,地方上发生这么大的事,我这土地菩萨风都摸不着,你这不是存心砸我的饭碗吗?”周所长单手叉腰眼睛直逼着杨科长,杨科长这才像刚发现他似的:“你小子来得是时候,队伍一会儿就出发。”杨科长递了支烟给周所长,说,没办法,这是工人同志的自发行动,阻也阻不住。周所长故意板着脸说:什么自发行动。我看就是你小子为首组织的,你还不赶快找人把这些标语撕掉,将人解散,不然,我会要你吃不了兜着走的。

    “你看看,这么多人一大早便赶来了,我能动员哪个回去?”杨科长爬上车,打开矿泉水纸箱,从中拿出一瓶递给周所长,周所长不接,说,你小子甭来这一套,我不上你的当,快带我去找你们胡老头。杨科长说,你找他有什么用,他现在比你还着急呢,只要工人们一上街,局里就会唯他是问,可话又说回来,我们厂职工也不是不讲道理的,只要问题解决了,有班上,有工资发,谁又愿意上街游行,破坏安定团结呢,周所长今日答应帮我们厂把问题解决了,我们立即就撤。周所长严肃地说:“找我解决问题,要我领着大家去要钱,去闹事?你小子真想得美。我可告诉你,不经上级有关部门批准,上街游行是非法的,如果出了问题,你我都脱不了干系,无论如何,事态不能再扩大了。”正说着,一辆“桑塔纳”开进厂区,“嘎”地一声停在办公楼前,脑门子半秃的赵局长从车里拱出来,黑着脸就往楼上走,杨科长眨着眼对周所长说,局里的头儿来了,看看怎么说。两人远远地也跟着赵局长往楼上走去。

    厂小会议室里,胡厂长正准备向赵局长汇报,忽然看见警服肃然的周所长来了,便说,惊动公安了。指着一边的木沙发让周所长坐。赵局长似乎没耐心听胡厂长的,一挥手打断了他的话:“……这不行,只能通过合法途径解决,你们真要这么一闹,首先我这局长就没法交差了,必须马上把人解散,至于困难,现在哪家厂子不是这样?何况局里也正在研究。”

   “真要有人上了街,赵局长头上的乌纱就会保不住,看把他急的,”杨科长附在周所长耳边轻轻说。这时候周所长的手机响了,他躲在走廊上接完电话,忙走进来和胡厂长说,所里今天要办一桩重案,我必须马上赶回去,请你们一定掌握好分寸,未经有关部门批准是不能随便上街游行的,就是上面批了,也只能严格按照指定的路线进行,这可是条例上白纸黑字都写了的,说罢,和杨科长一起从会议室退出来。

    几个青工知道赵局长来了,都争着来会议室诉苦,老林忽然挡在门口说,“算了算了,大家都回去吧,厂里的困难赵局长全知道,可顶什么用?他又不能印票子,再说,现在市里的企业都不景气,大家就忍着点吧。”胡贵民迭着脸瞟一眼老林。

    “关你卵事,要你来打什么岔,我们又不会绑架局长,用得着你来保驾?”几个人撇下老林,冲着赵局长问:华江纸厂凭什么欠债不还?这笔款子究竟要不要得回来?四车间一个有点年纪的师傅挤到赵局长面前说,我们两公婆都是湘永的职工,汗爬水流在厂里干了几十年,如今两三个月没事做了,再不开工,我一家老小只好出去讨米了。

    “要得,大家都去讨米,讨到华江市去。”一个青年起哄。赵局长望一眼这伙散兵游勇似的工人心里有点不自在,半秃的脑门上像有蚂蚁似的小虫子在爬,他抬手扶了扶眼镜,又掏出一方叠得整整齐齐的帕子揩揩脑门。胡贵民忙抢上一步说,厂里的困难,赵局长和局里的领导正在研究,这是新的老大难问题了,赵局长亲自抓了问题就一定能够解决,大家该忙什么还忙什么去吧,这上街游行的事,坚决不能去了,赵局长一早就来打了招呼,刚才公安的同志也来了,现在上面一再强调构建和谐社会,你也游行,他也游行,这社会和谐得了吗?何况省里就要开两会了,这时候真要弄出点事情,我看上自局领导、下到厂里的平头百姓,都不好交待,大家说是不是?赵局长不等胡贵民说完,忙小声打断他的话:你不要给我装神弄鬼了,就你肚里那几根歪肠子,我还看不出来?说罢轻轻咳嗽一声,转过身就朝门口走去:同志们主动找我反映情况,不管我知道不知道,都说明大家是热爱企业的,我们厂子眼下的确面临着不少困难,但我觉得我们厂还是有希望的,凭什么?就凭大家热爱企业这一条!凭我们厂上下团结,有一股坚强的凝聚力。我们厂办了30多年,曾经创造过辉煌的历史,如今走到这一步,大家没有责任,这主要是因为受大气候影响,我想通过多方面的努力,这个问题一定会得到解决……话没说完,有人就议论开来,什么是大气候?不是一直说形势大好么?一个青工就问,赵局长什么时候带领我们到“华纸”去讨回这笔血汗钱?赵局长装作没听见。狗不理瓮声瓮气道:现在谁不知道,欠账的是大爷,讨账的是孙子,“华纸”这笔钱,我看是不要作指望了。

    “放屁!都像你这小子一样躲奸卖懒不出力,钱当然要不回,可这是我们的活命钱,全厂职工家属加拢一起有两、三千人,都眼睁睁等这笔钱吃饭呢,你敢说不作指望了?”锅炉房的孟师傅抢着说,伸出大巴掌两下就把狗不理抹到一边。

    “凶什么凶,有本事你去把钱要回来,只会在老子面前讲狠管什么用。狗不理咕咕咙咙说,一边从人丛里挤出来。胡贵民这时站在门口说,请大家回去吧,赵局长下午就和我一起到省经委去,相信问题不会拖太久的。他又招呼周桂姐喊几个人去把贴在大门口的标语撕下来,周桂姐愣着没动,七车间有个工人在后面说:只要不上街就行了,标语贴在墙上又不要吃饭,急着撕什么。谁也没吱声。胡贵民便送赵局长下楼,有人还要拦住赵局长问话,胡贵民说,算了算了,大家有话以后再说,赵局长今天早饭都没吃呢,等有了消息,我们马上通知大家。站在门口探头探脑的几个人渐渐散开,赵局长连连颔首,嘴里含混不清地说了句什么。胡贵民一直把赵局长送下楼,送到小车旁,看着他弯腰钻进汽车,这才转身往办公大楼走去,刚从岔路口花坛边经过时,忽然听到一个衰老的声音在喊他:胡厂长,听说厂里有人准备上街游行,是不是有这事呀?胡贵民望一望那张灰蒙蒙的苦瓜脸,认出是铁砣伢子的老娘林婆婆。

    “听我这不中用的老废物说一句,千万不要去了,这事儿要闹起来,还真没个完呢,那年子,我那死鬼老倌就是因为跟人瞎起哄上街游行闹事,被湘江风雷的人打死的,害得我们孤儿寡母的如今无依无靠……”说罢又叹气,胡贵民说老人家放心,刚才局里领导也来了,不会上街的,再说现在就真要上街游行,也是有秩序、守纪律的,不能胡来。大方向还是要掌握的。说罢,顺嘴问了句铁砣伢子近来怎么样?

    “唉……还能怎么样,不要说看病,连小菜饭都吃不上了。望着他瘦猴似的脸,我真想哪天早上爬起来捡得一叠票子才好,不然……唉,不讲了。”说罢鼻子一酸,便从油光晃亮的袖口里伸出枯藤似的手臂往脸上拭了拭,胡贵民见了心里也难受,伸手在口袋里乱翻一气,只有些零子儿,只怕还凑不满10元,远远地望见杨麻子科长正从汽车上往下搬矿泉水,他便要林婆婆等等,几步走到那辆东风大卡前:麻子,下来!伸手就往杨科长口袋里搜。

    “怎么,我没搜你,你倒搜起公安来了。”杨科长笑道。狗不理不知什么时候凑了上来:厂长,你来晏了,他老婆昨天晚上早搜过了。胡贵民没理他,抓着搜出来的几张纸钞,瓮声瓮气朝杨科长说,这点钱我先拿了,明天再还你。说罢,就往花坛边跑去,杨科长在后面喊:不用还了,就当是我献爱心吧。

    林婆婆趋步上前从胡贵民手里接过钱,激动得不知说什么好。胡贵民说,先砍点肉炖给铁砣伢子补补身子,等厂里情况好转了,一定送他到大医院把病治好,我胡贵民说话算数。林婆婆手里捏着几张皱巴巴的“大团结”,噙着一泡泪水望着胡贵民直点头。目送林婆婆颤颤巍巍地往操坪篱笆墙的豁口走去,胡贵民忽然觉得心里像压了坨铅似的很沉重,倏地生出一些底气不足的感觉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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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9/11/2 18:34:10
孟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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岩利兄好手笔,又一篇贴近平民生活的小说脱颖而出,令人高兴呀!我是写不出来的,我这人老是不能集中注意力,想写小说就是不能静心,所以写出来自己总是不满意——自己都不满意,别人还会满意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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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9/11/2 22:20: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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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足长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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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下是引用孟晓在2009-11-2 22:20:02的发言:
      岩利兄好手笔,又一篇贴近平民生活的小说脱颖而出,令人高兴呀!我是写不出来的,我这人老是不能集中注意力,想写小说就是不能静心,所以写出来自己总是不满意——自己都不满意,别人还会满意吗?

      楼主丰富的生活阅历和扎实的文学功底,令人佩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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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9/11/3 10:29: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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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明马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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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各向电脑故障,不能正常上网,待正常后,静下心来,仔仔细细来韵岩利兄的【回头草】之味,粗看一眼,已闻“草香”,岩利兄的平民文学,已成风范,在诸多清雅华丽文字的比对中,尚能坚持自己的平俗风格,难得难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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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麦彭姐
美女呀,离线,留言给我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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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读了一半感觉文章太长、停下来歇气、不读完又觉着可惜,终于一气呵成!

  期待下篇! 谢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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峭壁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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岩利兄小说文笔清新活泼,贴近生活,可读性强,拜读。建议网上发文,字可加大点,尽可能多分段,给人视觉舒服些,读起来没有这般费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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岩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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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孟晓君:谢君热情发言,作为茶座版主,你的工作量很大,还抽空写了那么多有份量的理论文章,值得我学习。

回知足常乐君:岩利本一粗人,虽有些生活经历,却不敢言“文学功底”,兄多用美词,实在是谬奖了,谢谢!

回马灯兄:我的这些文字,其实粗浅,难登大雅之堂,说到文学,兄的许多作品才真正是雅俗共尝、实实在在的大家之作。我尤其佩服兄自当"官"以来,团结新老领导,把一个江永版块调拨得热热闹闹,红红火火,,"瑶池笔会"更是给我等草根提供了一个结识网友,学习交流的良机,足见兄的人脉旺象.

回金麦彭姐:读过您的许多帖子,"缝纫机"那篇尤其深刻,印象中您是一个聪明、勤快,热情开朗和有主见的人,谢谢您读帖并回复,祝您阖家幸福。

回峭壁松君:谢谢您读帖并提出建议,我因不会电脑,全靠儿子回家时帮我弄,不尽人意处很多,今后当嘱他用心。您那篇记叙瑶池笔会的文章早读过,十分佩服您非凡的记忆力和文字整合水平,盼多赐教,再一次谢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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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9/11/7 12:22:21
80个知青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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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下是引用峭壁松在2009-11-5 20:34:14的发言:
岩利兄小说文笔清新活泼,贴近生活,可读性强,拜读。建议网上发文,字可加大点,尽可能多分段,给人视觉舒服些,读起来没有这般费力。

同感,有待慢慢欣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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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9/11/7 12:50: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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