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0年春,因为队长不借巷锁家粮食,我跟队长干了一场,虽然后来算是赢了,心里也很烦闷,就经常不去上工,猫在窑洞里画画。这个时候,认识了玉玺。玉玺是太原工学院毕业的大学生,分配在我县的曹河钢铁厂。那年夏天,他到我公社招工,从公社秘书那里知道了我,就找上门来。
我这人是很不懂接人待物的,现在想来, 就是不太懂事。那时,我正在画一张李铁梅的剧照,“仇恨入心要发芽”那张。玉玺进门的时候,我知道进来人了,但是既没有招呼人家,也没有给人家让座,连看都没看,还在不停地画。玉玺见我没有停下来,就站在一旁静静地看。
过了一会儿,我画够了,一回头,才发现不认识。这个人文文静静,长得很秀气,个子不高,脸色白里透红,像个姑娘。我很歉意的请他坐。他做了自我介绍和来意,吓了我一跳。原来是大救星来了!那时,我真是在村里干够了,甚至在公社,看见拖拉机站里满身油污的工人我都羡慕不已,心想:我要是能在这里上班该多好啊!常常站在那大门口发上半天呆。
我俩就很快聊起来,他就是玉玺,一个很高贵的名字。不过人极为和善,说话和风细雨,真的像个姑娘。记得我俩就那张画聊起了样板戏,我唱了一段“临行喝妈一碗酒”,他喜欢旦角,唱了一段“爹爹留下无价宝”。唱完了又唱别的,足足过了一把戏瘾,非常高兴的一个下午,正事没说。
第二天,他又来了,说,你跟我走吧,到钢铁厂当工人去。真的吗?我简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真的,他非常肯定,这事我就说了算。我喜不自禁,天啊,我终于离开这个穷山沟啦!他说,你现在跟我去公社,我要看一下你的档案。我俩就一路春风跑到公社,找到梁秘书取出我的档案。
那年月,档案这东西,领导可以看,招工的可以看,你自己不能看。我就老老实实躲在一边,看着玉玺撕开那牛皮纸袋的封口,从里面掏出几张表。谁知,玉玺拿着一张纸,看着看着,眉头就皱起来了。一会儿,他把几张表装回去,交给梁秘书,拉着我来到院里。我们找了一个僻静的地方,玉玺脸色很难看,沉重地说,你去不成了。我说,怎么了?“你档案里有一个海外关系,政审是通不过的。”我一下子懵了,仿佛从天上突然掉进深渊,那时的脸色有多难看是可以想象的。
好一阵脑子空白。我极力回忆着那东西是怎样进来我的档案,我想不出来。我只知道,我有一个叔叔在台湾,但是我没见过他,也不会在任何表格里填写,我还没有傻到这种地步------尽管我自认为对党和毛主席很忠诚。我俩半天没有说话。
过了好一阵,他说,回吧,好在这事谁也不知道,你们大队,小队都不知道,你回去就像往常一样,这件事就当没有发生,以后再找机会。见我没有说话,他又说,你跟我回家玩几天吧,我家在黄河边,可美了。我木然地点了点头。他家在县西边长乐公社,我跟他坐车到了县城,买了一些糕点,又坐了几个小时的汽车,还走了很远的路,才到了他家。
他家真的很美,他的爸爸妈妈都是老实忠厚的农村人,爸爸是生产队长,他有个弟弟,和我同年生的,比我大几个月。我还见到他的未婚妻,在公社当妇联主任。他们全家都对我十分热情。他家院子里有许多花草,还有很大一个竹子搭的架子,上面缠绕着很多藤藤蔓蔓,长长的结了许多瓜,还有豆角。他领着我在村里转,村子里很多房子,很多树,枝繁叶茂的,还有许多竹林,感觉很像江南。往南走不多远就是黄河,因为是库区,这里的水不黄,而是清亮清亮的,水面很大,碧波荡漾。玉玺指着对面的黄土坡,说,那里就是三门峡,我们这里是渡口,有摆渡可以过河的。站在宽阔的黄河边上,望着远方的水天一色,我的心情渐渐开朗起来。
我在玉玺家住了五天,最后我从他们村的渡口去了三门峡,在三门峡玩了一圈又从茅津渡口过河经县城回到生产队。从那以后,我和玉玺就一直通信,后来,他每个月给我寄五块钱,说是买邮票信纸信封的,一共寄了四个月,来信说,他马上要结婚,不再给我寄钱了。遗憾的是,他家太远了,我没能参加他的婚礼。
1971年9月,我到县农机厂上班,他也从钢铁厂调到工业局,后又去了化肥厂。那时我们就经常见面了,我要还他钱,他坚决不要,他说我是给你的,不是借。1981年,我调回河北,他专程送我到运城。我到河北后,给他写了一封信,他回信说,化肥厂的效益不太好,他准备停薪留职搞长途贩运去。从那再没了消息。
2004年春节后,我回县里看他,他已经退休回了长乐老家。因为是冬天,当我开车到了他村里时,感觉很是冷清,树叶已经落光,枝条光秃秃的,天气阴沉,村里见不到人。我好不容易问到他家,我在路口锁车,爱人去敲门。敲了半天,才出来胖胖的一个妇女,一会儿,搀出一个瘦瘦的人,只见他一个劲摆手,我爱人喊:“他说不认识你!”我远远看去,就是他,玉玺,我思念多年的朋友。我三步并作两步跑过去,一边跑,一边喊:“就是,就是……”
跑到门口,那妇女一眼便认出了我,“你就是那年到这里玩的知识青年吧?”我说,“是啊,我是从河北来专门看望玉玺的啊!”这妇女就是玉玺的老伴,我的大嫂,当年的妇联主任。玉玺痴痴地望着我,嘴角流着口水。我一惊,他是怎么了?大嫂说:“唉,他脑溢血,险些没死,现在好多了,还能动了。”
进了屋,我拉着玉玺的手,问,“你真的不认得我了?我是XX啊!”他看着我,好像在想。大嫂说,“你忘了那一年,你带着他到咱家来玩,他后来去了文化馆,你俩唱戏,唱样板戏,你不是老说吗?”忽然,他想起来了,一下子抱住我,趴在我身上:“哇,哇----”地放声大哭,我也忍不住大哭起来。万万没想到当年英姿勃发的玉玺会变成这个样子!我们两个都没想到。
临走时,我给他留了一点钱,他们坚决推辞。大嫂说,不缺钱,三个娃都上班,他还有退休金。我说留下吧,这是我的一点心意,离着远,下一回还不知什么时候能见。
回到县城宾馆,见了县里的几个好朋友,当他们得知我去长乐看玉玺的时候,都责怪我,“你怎么不早说?早说,咱们一起去啊!”然后大家就说起玉玺。有人感叹:这个人啊……对人好,对人实在,乐于助人,没有一点点坏心眼,钱也赚了,但是没有染上一点坏毛病,不抽烟,不喝酒,不赌不嫖。有人插嘴,别说嫖,谁见过他跟哪个妇女嬉皮笑脸过?谁见过她跟哪个妇女开过玩笑?没有,没有。又有人说起当年一起倒腾苹果,车过广东的时候,遭遇强买强卖,只有玉玺跟那些人讲理,因为这货都是订了合同的,不能卖给他们。但是其他所有人都屈服了,那些人不讲理,把玉玺打了……同去的四个人都很惭愧,因为他们中间玉玺是最文静,个子最小的……
记得孟子说过:“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此之谓大丈夫。”玉玺就是这样的人:是正人君子,也是大丈夫。我为自己有这样一个朋友感到幸运。祝他早日康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