雄鸡报晓兄:你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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靖 县 行
楚 人
1968年底,最高指示:干部“除老、弱、病、残者之外”都要到农村去。我父母“响应”号召,从省城长沙下放靖县。1969年夏,我随父母离开长沙,乘坐一辆白色的长沙公共汽车,向靖县进发。同行的有几十名下放干部,带队的是一位军代表,另外还有几名工人宣传队员。汽车奔驰在柏油公路上,第一天车行至邵阳住下。第二天汽车出了邵阳城就是沙石公路,过了洞口,汽车盘旋于雪峰山中,峰回路转,到达安江,在黔阳旅社住了一晚。第三天中午才抵达目的地——靖县。路上走了500公里。下车伊始就感觉到这是一个交通闭塞,文化落后,经济贫困的地区。县城连一条柏油马路都没有,歪歪斜斜的木板房沿河排开。河街路面是用青石板铺就,古香古色。县城主要燃料是木柴,饭馆、小铺、旅馆、机关食堂全烧柴火,没有用煤。电灯是奢侈品,只有机关、医院和招待所才能见到,县城居民大多用煤油灯照明。
我们住在县招待所等待分配。父母要求到铺口公社,因为我姐姐是下放在那儿的知青。得到上峰同意,第三天吃过午饭,县里派一辆卡车,装载我家的行李,由一位工人宣传队员“护送”。卡车经过靖县汽车站,朝南开行数百米,向西南方驶入一条简易公路,拐弯处竖立了块“0”公里的里程碑,很显眼。汽车再前行12公里,来到铺口公社,同乐大队,松子树脚生产队。车停在路边,生产队离公路有一华里。我们自己动手把行李卸下车。那位工宣队员完成了“护送”任务,指挥司机调转车头,对司机说:开车。不一会汽车消失在车轮扬起的滚滚黄沙之中。
我们被抛弃在荒野,陷入困境,倍感凄凉。三人眼望着这堆行李,不知所措。
忽然间,只见一队村民从远处沿小径朝公路走来,他们手持木杠和绳索。他们走近了,见了面,没人与我们打招呼。正当我狐疑之际,他们七手八脚地搬运行李。我也扛上一件,尾随着村民走进了松子树脚生产队。山区保持着民风古朴,村民言语不多,他们用这种沉默方式迎接从省城下放来的客人。村民的行为与那位表情冷漠、满脸的“阶级斗争”的工宣队员形成鲜明的对照。 行李堆放在前坪,夕阳西下,难道我们会在露天过夜吗?我正感到纳闷之际,一位中年汉子走上前,领着我们进了一栋木板屋,他从口袋里取出钥匙,打开左边靠里面的那间房子。户枢喀喀作响,里面黑呼呼的。他终于说话了:“这是生产队的粮仓,如今队上没有存粮,你们就住这里吧。”后来我才知道这位中年男人是生产队长。
我怯生生地走进屋,用木棒将木板窗户撑起来,随着窗户发出的吱吱声,一缕斜阳洒进屋里,我看清楚了屋子。木梁,木柱,木门,木窗,木板墙,木地板、木天花板,见不到一块窑砖,一片石灰,一口铁钉,整栋房子都是用木材建造。刨光的木板墙,露出清秀的木纹,质感鲜明,真有回归大自然的感觉。这种与大都市建筑迥然不同,让我觉得既新奇又亲切。
这就是我们在靖县农村的新家。
暑假很快过完了,要开学了,我得回长沙继续自己的初中学业。母亲为我打点行装,离别的那天姐姐也赶来为我送行。父亲、母亲、姐姐一同送我到了县城。第二天才有班车,下午父亲、母亲、姐姐离开县城,我送他们一程。夕阳下,瑟瑟秋风有一丝凉意。到了该分手的时候了,我独自一人站在通往铺口公社公路的0公里里程碑旁边的山包上,默默地望着渐行渐远的亲人,直到他们的背影消失在暮霭之中……
第二天,我乘车经安江来到邵阳。下了汽车,当我背负着行李急匆匆地赶到邵阳火车站时,若大的候车室空无一人,我朝月台方向瞧去一列火车正徐徐启动。来晚了一步,我没赶上当日回长沙的火车。心情十分懊恼,瘫坐在候车室的长椅上发愣。我得在邵阳住一夜,等到次日上午才有开往长沙的火车。车站服务员撵我出去,他们要搞卫生。我慢慢地从椅子上站立起来,拎着行李走出候车室,在车站对面找到一家国营旅社住下来。
夜幕降临,独自一人,目无方向,踯躅街头,一股难名状的思亲情绪袭上心头。初次尝到流落异乡举目无亲的滋味。前天与家人分别时,母亲千叮咛、万嘱咐,当时不能体谅她的心。眼下孤身一人,回想母亲的话,真是字字是情,句句是爱。越想心里越难受,心乱如麻,“剪不断,理还乱”。我走到郊野,再也无法克制自己的情绪,眼泪汩汩流出。进而放声痛哭起来,用以宣泻自己的思亲之情。
回到旅社,躺在床上,左思右想,辗转反侧,久久不能入睡。横在我面前有两条路:一条是返回靖县,投入父母的怀中,在他们的羽翼下生活,享受亲人的关爱。这意味着辍学,当一名知青。另一条路是朝前走,去长沙。在动乱岁月,长沙对我而言是一座充满歧视、冷漠、没有爱的城市。为了完成学业,为了自己的前途,为了保住全家在长沙的落足点,我毅然选择了后者。我告诫自己:不能犹豫,不容彷徨,不得退缩,只能朝前走!理清了思绪,抱定了去长沙的决心,心情反而平静下来。
第二天我乘火车达长沙,先到邮局给家人发一封电报,电文仅两字:“安抵”。 一封给家人报平安的电报,象征着我走出家庭,步入社会,独立生活。
这年我14岁。
1996年夏,我离开靖县25年后回到了靖县。我公务在身,当天中午抵达靖县,第二天一早就得赶往会同。我抓紧时间办完公事,向东道主提出:我要立刻赶赴铺口。他们见我决心已定,安排一辆吉普车送我。经过汽车站,车朝南,司机驾车向右拐入通向铺口的沙石公路。标有零的里程碑映入我的眼帘。
“请停车。”我对司机发出请求。
下车后我疾步向前,躬着腰抚摸着这块标有零的里程碑。我的这一举动让司机和陪同我的靖行同行迷惑不解。一块再普通不过的里程碑,为什么会让我如此看重?
我没做解释,上车后只讲了一句话:开车吧。
我思绪万千……
长沙下放到铺口长沙知青一定记得这块里程碑。在这里,向右拐一个90度的弯,前行14公里到达铺口。
零,数轴上的原点。向右移动,是正数;与之相反,向左移动,是负数。
当年长沙知青跨出校门,告别亲人,走向社会,他们来到这块里程碑时,命运在这里拐了个弯。他们的身份由城市人变成了乡下人,由学生变成了农民。
几年后,大部分长沙知青返回城市途经这里,命运再次拐了个弯,他们张开双臂,奔向新生活,迎接新挑战,开创新未来。铺口的知青无数次地经过这里,我相信有两次一定是终身难忘的:那就是第一次下乡和招工回城离开铺口之时。
这块寻常的里程碑,对铺口的知青非同寻常。它承载了多少青春的汗水和泪花,演绎出一支又一支难以忘怀的歌。这块零公里的里程碑象征着新生活的起点。
它也是我生命的拐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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