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阳沟”,我那亲亲的姐姐啊!
(作者:胡杨)
炎炎夏日,已过花甲之年的姐姐和姐夫顶着酷暑,从乡下回到娘家,看望九十高龄的老母。姐姐来家问候过母亲,马上又问:“弟弟呢?”母亲告之上班去了。姐姐又问:“弟弟有手机吗?”母亲告之没有。姐姐说:“我就知道弟弟单位改制收入不好,舍不得买手机,今天我特意给他带了一个,让他用上,方便联系”。
我下班回家,姐姐出门送客去了。母亲把姐姐来时说的话如此这般地告诉了我。我不禁一声长叹:五十六年了,姐姐对我这个弟弟的关爱,竟是这样永无止日啊!叹息中,小时候与姐姐相依为命的许多故事,像一幕幕电影,又涌上心头。
困苦的岁月,我在姐姐的背上长大
姐姐长我十三岁,我还在襁褓中,就成了姐姐的宝贝疙瘩。那时休学在家又爱热闹的她,整天将我背在背上和小伙伴们嘻戏打闹。
我对姐姐的记忆是5岁开始的。那是大跃进的年代,街道上刚刚有了幼儿园。姐姐到幼儿园当了老师,我则成了幼儿园的一名小朋友。站在绿树掩映的草坪上,姐姐教我们唱歌、跳舞。我们一群小不点跟着姐姐鹦鹉学舌,跟着姐姐摇摆着小身子,那个场景让我怀念至今。在我的眼里,姐姐就像上天派来专门照顾和保护我们的女神。
不久,国家进入三年困难时期,苦难的日子拉开了序幕,生活里没有了歌,只有饥饿的呻吟。那时的我们真可谓饥不择食:谷糠、野菜、观音土、甚至老鼠,见什么吃什么,人人面黄饥瘦、度日如年。
秋日的一个下午,从小学回家饥饿难耐的我,仰望着远处升起的一缕炊烟,走过街巷和长满青草的小路,找到已经离开幼儿园,在一个建设工地当会计的姐姐。一见面,姐姐便问:“是不是饿了?”我刚点了点头,姐姐转眼就端来一钵饭,说:“快吃,别人看见不好,这些都是定人定量的。”我狼吞虎咽,眨眼功夫,三两饭便下到肚里。见我饿成这样,姐姐一边擦泪一边对我说:“老弟呀,硬是饿得不行了,你就只管到姐姐这里来,姐姐就是喝白开水,也不能饿着老弟”。听了姐姐这番话,我不知道是该高兴还是该难过。但是,姐姐的深情,却永远地印在了我的心底。
不久,姐姐又调往一个收容所从事管理工作。一天晚上,母亲对我说:“明天你跟邻家的艾莲姐姐一起去收容所看你姐去吧。不过,要走很远的路哦,你走得了吗?”一听能去看姐姐,我忙不迭地回答:“走得,走得”。那一晚,我高兴得没合眼。第二天,我跟着艾莲姐姐,在城郊一座被改为收容所的庙宇里,见到了姐姐。姐姐抱着我说:“几月不见又长高了,今天太晚,明天姐姐带你进城逛街。”于是,在难忘的两天时间里,我有了记录我童年的第一张照片,知道了白天也能看电影,还有吃的玩的新衣服装满行囊。姐姐,用她微薄的收入,尽情地满足着一个孩子的好奇心与无赖。
红色的年代 姐姐做了“朝阳沟”的银环
年轻时青春洋溢的姐姐不但人缘极佳,还写得一手好字,且文思敏捷,格外惹人喜欢。姐姐的才干很快被收容所的上级领导发现,被调到了机关工作,意欲重点培养她。可姐姐的命运却偏偏在这个时候拐了一个弯。那个年头,有一部鼓励知识青年到农村广阔天地发挥才干的电影叫《朝阳沟》,当时正在全国热映。姐姐深深地喜爱着这部电影,和电影中的城市女学生银环一样,也有一位来自农村的英俊青年走进了姐姐的生活。在银环精神的影响下,向往农村广阔天地和甜蜜爱情的姐姐毅然辞去公职,追求着属于自己最珍贵的精神,跟着姐夫回到了他的那个“朝阳沟”。结果和银环姑娘一样,姐姐的行动遭到许多人的反对,人们对姐姐的选择都很不理解,可姐姐却义无反顾。
人们常说,金子放在哪里都会发光。来到农村的姐姐,很快就和姐夫的家人以及当地的农民朋友打成一片,当了大队的会计。然后,又用自己的知识,和姐夫一起,帮助乡亲们建起了一个墨汁厂。姐姐以她的热情、善良和才干,受到乡亲们的拥戴。
光阴茌冉,二十二岁那年,我也早已成为一名知青,特意请假来到姐姐的“朝阳沟”,见到了已是四个孩子的姐姐。经年不见,姐姐黑了瘦了。因为我的到来,黑瘦的姐姐笑逐颜开,逢人就说,我弟弟来了。姐姐对我一如故往地倾其所有:宰鸡、煮蛋、摘西瓜,隆重得就像过节一样。那时的农村,为了堵住资本主义的萌芽,每家最多只准喂养五只鸡,一个劳动日的收入还不到5毛钱。已不是从前那个顽劣不懂事的我,内心感受到了姐姐的艰难。想着姐姐几个嗷嗷待哺的孩子,而我每天要消耗他们几天的收入,我决定悄悄离去。姐姐发现后,拼着命远远地追了上来,一把揪住我的手。从不发火的她,脸上顿时挂满怒气:“你要走,也不做声,是嫌我招待不好啊?”我说:“姐,我讲了,你们吃什么,我也吃什么。跟我搞特殊,我能安心吗?要怪就怪你自己。”——我毫不示弱地吼了起来。姐姐明白了我走的原由,一把拖过我拥在胸前。姐弟俩顶着炎炎烈日,在稻田边的小道上相拥而泣。吓得路边的青蛙噗通噗通地跳入水中。在姐姐苦苦挽留下,我又住了几天。待我走时,姐姐十里相送,泪水涟涟,直至汽车消失在她的视线。
是谁说,天若有情天亦老呢?同样,山川载不动太多的真情。我只恨自己无能,同样走上了知青之路的我,没有钱也没有关系,不能给姐姐什么帮助,只能把我那亲亲的姐姐留在那贫寒的“朝阳沟”。
人生如梦 唯有挚爱长留人间
大江东去,花落花开,改革的春风给姐姐和她的的家庭带来了喜讯。
随着政策的落实,那些曾经有过公职,却因各种原因丢掉了工作的人,几乎一夜之间恢复了工作。亲友们把关注的目光投向了从机关走向农村的姐姐。纷纷劝她说:“你也可以去原单位找找领导,像你这样的情况应该有个安置的。”姐不为所动,甚至连姐夫为她准备的上访材料,也被她付之一炬。姐姐说:“当时是我自愿辞职下乡的,现在后悔去跟别人讲好话,我办不到”。姐姐的铮铮铁骨,令人惋惜,却也叫人肃然起敬。可喜的是,姐姐的孩子一个个都很有出息,或当了干部,或走上了致富之路,家庭逐渐步入了小康。上天通过姐姐的孩子,给了曾经美丽善良的“银环”另一种回报。
步入晚年的姐姐从不因当年的“银环”之举而后悔,她说她唯一放不下的就是她的母亲和弟弟,因为她的下乡,没有给予母亲和弟弟更多的关爱。因此,如今的姐姐,总是隔三差五地给我和母亲打电话。一有时间就回来看望母亲。每次回来,姐姐总是在母亲跟前嘘寒问暖,手脚不停地帮着收拾家务,对来家造访的客人总是迎来送往。我单位改制后收入不好,姐姐时不时地出手帮助我,每每被我挡了回去。姐姐,以她的所能,克尽着她的孝悌之情。
这一次,姐姐带着给我买的手机,回家看望母亲,小住了几日。临走,我去送她。姐姐说,她现在很好,不要担心她,要我多多注意身体,情意殷殷,言辞切切。
车来了,姐姐继续叮咛:妈就交给你啦,你就多辛苦点,有什么事,马上打电话给我,有了手机方便。
车要开了,姐姐眼里又涌出了泪花。
当汽车渐渐地消失在晨雾里,我的心空落落的。紧紧地握着姐姐给我留下的手机,想起这一生姐姐对我种种的好,我不禁扯开嗓子对着汽车远去的方向一声大喊:“姐姐,我下辈子还做你的弟弟…..”我听见我的声音在旷野里回响、回响……(作者:胡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