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回望初恋时光
(一)序曲:奏鸣曲的第一乐章
1965年年初,我正在长沙二中念高三。也许是预感到在这一年里,我的生活将发生重大转折,因此从元旦起,我开始写日记。
日记的第一篇,我以散文诗的笔触记录了新年的钟声和学生时代最后一个除夕联欢会的盛况,第二篇则记录了我聆听小提琴协奏曲《梁祝》的经过和在心中激起的波澜。
1964年年底,正是中国政坛风云乍起、开始变幻激荡的年代。我们班邹秋龙同学寻到一张《梁祝》的唱片,于是有一段时间,我们每天下午课后都聚集到班主任梁川老师的房间听音乐,梁老师有一台留声机。
梁老师教我们的语文课,每周她都会在在黑板上向我们推荐最新的散文名篇,如杨朔的《雪浪花》和峻青的《秋色赋》等。梁川老师比我们大不了几岁,齐耳长的短发,一双明亮的眼眸,我坐在课堂听她讲课,常会想到电影演员谢芳和她饰演的两个角色:《青春之歌》中的林道静和《早春二月》中的陶岚。1965年9月我们下乡,她虽然不是我们的班主任了,仍赶到车站送行,她送了一本《像他那样生活》的书给我,这本写有她留言的书,我珍藏至今。
邹秋龙在梁老师的房中逐段地放送着《梁祝》的音乐,一面眉飞色舞的讲解着。梁老师静静地坐在一边,沉浸在音乐中,并听着她的学生的解读。就是在这里,我上了交响音乐启蒙的第一课,我弄懂了奏鸣曲式的结构,也接触到作曲学中的一些新名词,如“动机”,“主题乐句”,“第二主题”,激发了我对交响音乐更进一步学习的兴趣,但是最为重要的是,在长郡中学澄池二楼的的这间房间里,我第一次强烈地感知到,在人的生命中有一种奇妙而又美好的感情,直叫人生死相许。
当年《梁祝》的痴迷者中,有好几位后来都到了上阳峒。1966年初春的一个晚上,上弦月从山背后探出身来,从茅屋西端的一个窗口传来熟稔的旋律,我循声探访,原来是谢周迪在小提琴上演练这首名曲,我抽身退出,立在茅屋外的草坪上聆听, 天地之间是这样的安静,只有乐曲的音符在茅屋之上飞扬。我想起了一年前在长沙二中澄池二楼的音乐聚会,想到了梁川老师和87班的同学。除了小提琴奏出的乐曲声外,万籁俱寂,所有的窗口都打开,就像竖起的耳朵在倾听。当演练曲进入尾声,我眼前出现一幅风和景明、阳光明媚的影像:一群艳丽而痴情的蝴蝶,拍打着翅膀,飞向茅屋的每一扇窗口。
在以后的岁月里,我又听过多种乐器演奏《梁祝》:二胡拉奏,口琴吹奏,扬琴敲奏 。在没有乐器伴奏的情况下,我翻着《梁祝》的总谱,读那些多声部的曲谱,竟然也读出了交响音乐的音响效果。在不同的环境中,以不同的心境去聆听一个主题或整部作品,对音乐表达力的感受,每次都有不同的体验。没有哪一首乐曲能像《梁祝》这样,长久而又深远地影响人的一生,不断地陶冶着我们的情操,即算是在文化专制的文革十年。
(二)四十年后的回望
四十年过去了,这次返乡使我们有机会对向阳队知青的青葱岁月、我们的初恋时光作一次全景式的回望。在千家峒的吊脚楼上、水榭亭旁,我们扳着指头,数着那些成双结对的知青夫妇;我们尝试着用一个词来分别定位向阳队每一对知青夫妇的特征;在我们寻访当年踪迹的每一个地方,我们都用心地寻觅,用照相机定格下那些难忘的风物、宅地、景观;我们摭拾那些记忆的碎片、拼接起一个个完整的爱情故事:或美丽、浪漫,或凄婉动人,或平凡却意味隽永,或繁复却不失真情,有甜蜜,也有苦涩,有柔情缱绻,也有孤独相思。
1965年向阳队成立时,共有39位知青,至今已故去五人。在向阳队的夫妻对中,全部由向阳队知青组成的曾有8对,有5位女知青嫁给了本农场的男知青,有一位女知青嫁给了当地农民,我的高中同班同学、2位男知青分别娶了江永县铜山岭农场的女知青为妻,1位女知青嫁给了江永县公社的男知青,还有2位回城后依然是与知青结为了夫妻。
诞生于茅草屋或者老宅砖房中的爱情,跨越了世纪,延续至今,如果共用一个词来形容,那就是“艰苦与共”。我钦佩 那些当初下决心与男知青牵手共赴苦难的女知青,她们面临着那么强大的阻力:来自生活的,来自未来的;承受着那么厚重的压力:家庭的,社会的;又有那么多的诱惑,面临那么多选择的余地。但她们却毅然选择了艰苦,选择了一段忠贞不渝的爱情。那个年代所表达的单纯而坚定的情感,在今天这个物欲横流、人心浮动的社会中,是多么稀有和值得留恋。
(三)年轻人就是这样相爱
刚下乡时,由于受主流教育和传统家教的影响,我们队的知青仍然保持着循规蹈矩,不离雷池半分的学生作风。
创业初期,劳动强度大,男知青干活干到酣畅时,不免赤膊上阵;劈柴伐树打炮眼,干到兴浓时,口里不时飚出一句“国骂”,这一下“淑女”们有意见了:“我们都是受过教育的人,怎么能像社会上的那些青年呢!?”晚上开会,统一思想,经讨论定出铁律,自此男知青收敛了不少,出工时起码都穿上一件背心,嘴巴都上了一道锁,尤其是当着“淑女”们的时候。这个好习惯一直保持至今。
那时我队按劳动力强弱,高、初中班男女同学搭配,分成三个组。有一次挖草皮时,高中班一个带眼镜、外号被称为“高斯”(数学家)的男生开玩笑,大概是乱点鸳鸯谱之类吧,惹恼了初中班的一位小姑娘,她“哇”的一声就哭了起来,并以两个字脱口而出回敬了这位男生。在那个年头,被女生这么骂的男生很长时期会抬不起头来。这个男生自讨没趣、尴尬万分,脸都吓白了,连声称“对不起!对不起!”晚上开小组会又连忙解释、作检讨。几个月后,这位男生被抽调到场部联合加工厂当工人去了,以后一直很少回队。1995年纪念下乡30周年,我费了很大气力、几经周折,才找到在长沙一家运输公司任职的“高斯”,与大家聚会了一次。对于当年,我不知他是不是仍心存芥蒂,那两个字是不是仍如一片阴云郁结在他的心头。其实,他的玩笑只是开早了一点,场合也选择得不当,鸳鸯谱倒是被他点中。八年后,她真的成了鸳鸯谱中另一位的嫁娘。两位携手,风雨与共,南下深圳打拼。前几年当他们返回长沙时,原先的家已被拆迁,他们用拆迁的补偿连同打拼的所得,在定王台置办住宅,筑下爱巢,结束了浪迹天涯的生活。当然,这已是后话了。
随着岁月的推移,当茅草屋落成时,原先东挪西移的生活逐步走上正轨;在紧张的劳作中,向阳队的同学们之间逐渐加深了解; 异性之间的好感、倾慕也慢慢地滋生暗长。最先是高中部的一位大哥出工时常常帮上大姐一把,然后是大哥晚饭后常到大姐房中坐,谈谈笑笑到很晚才出屋,大姐姐沉浸在幸福中“格、格、格”的笑声扰动了周边茅屋中小妹妹们驿动的心。
这一次,又是“淑女”有意见了。在人后她一把拖住我,颇带焦虑地说:“喂!你们作为高中同班同学,该去劝一劝他们,注意一下影响吧!?你们大哥哥大姐姐,也该给我们弟妹们带个好样子来!”这可给我出难题了!不过,这一次我可没有再附和她,心里想:“花开花落,云卷云舒,自会有一个结果。由得着我们操心吗!?”我预感到一出爱情喜剧已拉开大幕,《梁祝》中那个代表封建势力的副音乐主题也一直在我心中回响。我提醒自己,可不要充当“摧花辣手”喔。当然,“淑女”本意并不属此,她只是担心影响了第二天出工。
其后,发生了知青的“八月大逃亡”,知青们携手度过了那些难忘的日日夜夜;在长沙,知青们互相窜门,关系更加密切。动乱的岁月,把知青们的命运紧密地联系在一起,对未来生活和前途的思考,也使知青们有了更长远的考虑。而且,按照当今心理学家的观点,向阳队的知青已由少男少女对爱情的好奇、敏感,排斥进到了青年期。于是,当1968年7月场部领导决定把知青点的知青分散到工区的各个生产队时,一下子出现了那么多对要求分配在一起的知青。就像夏天的雷雨,催开了朵朵的并蒂莲,花朵竞相开放:原来沉在水下的现在露出了水面;原来还没有来得及表白的,现在也急着袒露心声。就连我们的“淑女”,在晋哥哥的“穷追猛攻”之下,也丢掉了矜持和羞涩,这两位曾经担任第二劳动小组的组长和记工员的知青,这时也结成了一对,要求分配在一起。晋哥和淑女后来转点到了醴陵,淑女当了教师,晋哥后来到了航运公司,当上了书记。几年前回长沙,在塱梨办了一个铸造厂。六十岁了,两人还在为办好企业而打拼。当然,这也是后话了。
文革期间,我精心手抄编了一本歌集,取名《民歌与名歌》,顾名思义,即精选了那些中外历史上著名的歌曲,今天看来也算是对当时文化专制主义的逆动,不过当初我只是想,不能让这么多动听的音乐湮灭。歌集在知青们中传抄,后来不知被谁据为己有,我懊恼了好一阵。不过,歌集中的好多首歌,早已深深地刻印在我们的心中了,就像这首印尼名歌《哎哟,妈妈》:
“甜蜜爱情从哪里来,
是从那眼睛里到心怀。
…………
年轻人就是这样相爱。”
这首歌和向阳峒当时的情境特别契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