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村有个大力士,叫赵大海。和二掌柜是本家,年龄相仿。我村东边是大山,南边是黄河,北边是盐池,距大海至少有一千公里,而我村的人坐过火车的只有一两个,最远到过太原,我保证我们村的人百分百没有见过大海。我很奇怪,这个名字是怎么起的。我问过赵大海,他傻呵呵地笑,什么也不说。
记得我们在公社开完欢迎知青大会,就是赵大海驾驶一辆大胶皮车拉我们回村的。那是元月二号,天气特别冷,中条山刚刚下过雪,东方远远地有一座大山,连绵起伏,高低不平,白雪皑皑,煞是好看。我们知青中叫建国的是个话痨,一个劲地问,“大叔,还有多远?”“到了没有?”那大海穿着一件很大的羊皮袄,鞭子甩得山响,憨笑着,“啊”,“啊”地应付他,因为他根本听不懂建国在说什么。
后来慢慢熟了,才知道,大海是几年前从山里迁下来的,身体强壮,二百斤的口袋自己撅起来就走,进山打柴总是小二百斤,是全村最有力气的人。因为是外来户,见人就笑,很少说话。当初来的时候,队长稀罕他虎背熊腰的身子,一把好力气,二话没说,就同意迁户口。
大海现在住的是别人家的弃窑,他自己打的窑洞在村边沟旁,还没有正式启用。那新窑一共两孔,据说是大海自己一个人用了三年时间打成的,而这三年他每年最少出工三百天。也就是说,他用的几乎完全是业余时间。从下院到两孔窑打成,所有的土,填沟垫院,至少有一千方,全靠一辆小推车和一条扁担两个厝(河北叫筐)-----他的厝好像是特制的,特别大。别人家的厝一担土八十斤,他的厝一担土得有一百六十斤。你看厉害不厉害?
1970年,我脚上长了一个鸡眼,就是两个知青按住我,请他拿刀子剜掉的,出手利索,眼睛眨都不眨。被我誉为“最心狠手毒的贫下中农”。不过,那鸡眼再没有长出来。
他媳妇叫“中看”,长得也算还行,只是名字起的有些不谦虚,而且过于直白。我只见过她几次,大海从来不让她劳动,他随便干点啥都能养活她;也不让她出门,好像生怕让别人看了去。他们没有孩子,收养了一个女孩。大海很疼爱他的媳妇和女儿,张店一年四个“会”,每个会都必须要带她们去。中看穿得花枝招展,孩子也是一身新衣服,骑在大海的脖子上,一家三口逛会,一跩一跩的,兴致勃勃。在会上,全家人总要吃两碗“羊肉泡馍”,扯上一块花布什么的。
大海每年要到山下盐池担上一个月的硝,是计件的活路,非常苦累,但很挣钱,人家说大海一趟回来能挣二百多块。每当他去担硝的时候,中看就把大门一锁,很自觉地把自己关起来,绝不出门,直到大海带着钞票回来。两口子恩爱得很苛刻。
前队有几个知青原来在天津上学时练过摔跤。有个叫金洪亮的,是他们里最棒的。金洪亮个子不高,一米七左右,也不胖,看上去很普通。得知大海是大力士,金洪亮没事就找大海,大海一看这学生娃比自己矮将近一个脑袋,哪里把他看在眼里?
一天,两人商量好在场上比一回。聚了一大帮社员,中看也抱着孩子在一边看。若是平时,那大海早把中看赶回家里去,这一次大概想让中看高兴,就没有吭气。两个人打个抱拳,很像那么回事,然后就纠缠在一起。大海块头大,力气大,那金洪亮个子小,就像个老鹰抓小鸡。终于,金洪亮被抓住了,大海就抓着他转,想把他摔着地上,但是金洪亮也抓着他,甩不掉。转了几圈,大海只得把金洪亮放下来。谁知,就在放下的一刹那,金洪亮一伸腿,使了个巧劲,把个人高马大的赵大海放倒在地。
“这狗日的,会武功……”大海嘟囔着,拍拍身上的土,爬起来,赶忙拉着中看回家了。社员们一阵哄笑。从那起,大海不参加类似活动,金洪亮他们再勾搭他,他也不上当。“这杆学生娃会武功,狗日的……”他老是叨唠着这句话,好像明白了:光有力气,不中!
2008年我回村见他了,样子没怎么变,感觉矮小了许多,还是憨憨地笑。我问他,我是谁,他摇头说,“想不起。”我说,“你怎么变小了?”他说,“老了么。七十岁了。”我说,“你还记得摔跤么?”他看了看我,竟然说:“哦,你是金洪亮?”一句话让我笑弯了腰。这家伙,接受了知青的一次再教育,竟然刻骨铭心,四十年了还记着。我说:“不是,我是XX。”他又笑了:“啊,你不是金洪亮啊,那狗日的,会武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