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小队会计行二,官称“二掌柜”。和队长、全喜他们差不多大,是一伐人。他是我村里真正的知识分子,打一手好算盘。听说他初中毕业后就在县政府工作,搞统计。这人较真,爱抬杠,大小事非要争出个我高你低来。59年质疑亩产十万斤,在会议上和领导寸步不让,结果打了个右倾,开除公职,卷铺盖回家。
也有不少人劝他,说:管他十万斤百万斤,关你个毬事?把个恁好的差事丢了,忒不值估。可他不听,反过来说劝他的人心口不一,对党不诚实。那些人本来无恶意,一见他较真,只好回避。
他似乎对回农村无所谓,他说自己本来就是农村人,农活又不是没干过,回去干活照样是把好手。所以让他卷铺盖回家的时候,他很有点大义凛然。村里人说他“毒气大”,不知是不是这三个字,还是“度气大”?反正就是“有股子狠劲”那个意思。他也确实能干,基本农活没有落在什么人后头,连全喜都服气他。
其实他身体并不是很好。一次,不知害了什么病,好长时间猫在家里不出来。偶然一次看见他坐在窑洞门口晒太阳,一脸的菜色,憔悴极了。本来秋高气爽,暑意未退,他却穿着一件棉袄,两只手还吞在袖里。
知青插队后,开始是他老婆给我们做饭,所以有时他也来坐坐。毕竟都是念过书的人,沟通比较容易些。但他也经常跟我们抬杠,而且他必须赢,否则他追着你辩论。比如“究竟是盐香还是油香?”我们坚持油香,我们一年分一斤半油,对油的渴望与对肉的渴望并列第一。但他很执着地认为盐是最香的,没有盐就没有咸味,没有咸味就没有了味道。他认为这很哲学。
二掌柜对我们并不是非常友好,比如,评工分。他10分工,他就拿他和我们比。他认为我们什么都不会干,开会时,力主给我们低工分。尤其像我,体力很弱,虽然后来锻炼得一般农活都可以和其他社员差不多,但割麦子不行,我才定了个7分8,比妇女队长还低0.7分,听说就是他的提议。由于我从来不过问这些,所以也没有人给我涨,第三年我才和妇女队长平齐,给了个8分5。10分工才三毛钱,我还打个八五折。
二掌柜还有两个绝活,会做酱油,还懂修路架桥。我们村每年秋后要做两锅酱油,除了社员分一些外,其余的公社供销社全拉走,一直卖到县城。这也算是我村的副业吧,当然队里也不会委屈二掌柜,我经常看见他掏出纸烟来抽,虽说不是特别好的牌子。
至于修路架桥就更牛了,每年汛期之前,途径我县的209国道上的“八政桥”就要进行一次大修,这时,县交通局就来通知请二掌柜。此时,二掌柜就整理行装,专门等晌午社员刚吃罢饭,即将出工之前,在村里招摇一番。恰好他家在村东头,从村西头去公社,每走一步都不糟蹋,都能碰到村里人,他向乡亲们频频招手示意,微笑着,得意洋洋的样子。1971年209国道铺油,有的路段需要重新规划,二掌柜居然是副总指挥,而那正指挥是交通局长。显然就是二掌柜指挥了。
然而,就这么一个能人,县里始终是用时就招来,不用了就踢回去,没有一个人说,给他落实一下政策,恢复他的公职。没有。我后来在县城遇到县政府的人就打听他,恰好原来的教育局长跟他一起工作过。对他的评价是:人是个能人,可以说什么工作都认真去做,一丝不苟,漂漂亮亮地完成。就是嘴不好,口冷,骄傲,目无领导,说话领导不爱听。爱提意见,那意见一般还都提得很对。可是,哪个领导愿意身边放一个爱提意见的人?
我说,他走了,不影响工作吗?局长说,唉,工作啥影响不影响?干是那样,不干,也是那样。你汇报时多说好就是了,多拣领导爱听的说,没影响。
2004年我回村也见到了二掌柜,他正挑着一担“稀茅”(掺水的人粪便)往自己的地里送,居然精神抖擞,满面红光的,根本想象不出是70岁的人!过了一会,他从地里回来,我去了他家,见到了给我们做饭的大队妇女主任----他的老伴。
闲谈中,二掌柜拿出一沓黑乎乎的纸,神秘兮兮地说,你看我这里有好东西,是去年翻腾出来的。我拿过来一看,是油印的1969年我们小队的分红报表。我掏出老花镜,在密密麻麻的人名中找我的名字,一看,哈哈,狗日的,我刚去时,给我的分不是7分8,是7分3!我一皱眉头,对他说,二掌柜,你们太不够意思了,6个男知青,怎么我分最低?谁知,他竟然说,你干活最不发肆,你想要多少?我笑了。接着,他也笑了。
瞧,事情过去了三十多年,他还是那个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