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革初期,我第一次外出串联的地方是广州而不是北京,这是有原因的。前期去北京串连的人是要经过挑选的,非出身红五类不可,象我们这些另类的,只干望着。但也有胆大的,混在别的学校红卫兵里,跟着去了北京,反正脸上没写字,人家分不出来。我胆小,虽也想到外面的世界看看,但不敢造次,只老老实实的呆在学校学老三篇。
到了十月份,留在学校的人更少了,有天在学校遇到张洛夫,他是刚从北京串联回来了,意犹未尽,还想再出去玩,他正邀人去广州串联。我当时太闭塞了,以为串联只能上北京的,不知还可去其他城市的,听他这么一说,我怦然心动,他还邀了张羡平(张胖子)和皮承宪,一共四人。(张羡平和我同是高65班的,皮承宪是隔壁班高64班的,张洛夫是英语班高68班的)。
找学校开证明去广州,学校不肯开,理由也是串联只能上北京去接受伟大领袖的检阅,去其他地方是行不通的,没有学校证明,就不能免费乘车,张洛夫说他到火车站看看。他晚上回来告诉我们,已打听到了,长沙至广州的棚车票只要5元6角一张,是正规客车票价的一半(棚车就是装货物的闷罐车),我们打这个票去。大家一琢磨,5元6角不算贵,我们这几个人的家境都算还可以,这钱还是拿得出来的,就交钱给张洛夫,请他去预定两天后的票。他不辱使命,一早就将票买回来了,是第二天下午五点多的车。
我们是规规矩矩握着票从检票口进站的,不敢走红卫兵的专用通道,那列火车并不是棚车,而是普通客车,上车都有座位,车不太挤,车上也有不少红卫兵,少数是与我们一样打票的旅客。在车上意外的碰见了张洛夫班上的同学,他们是红卫兵,在北京还没玩够,又去广州玩,当然他们是不用买票的,戴着红卫兵的袖章在车厢里晃来晃去,挺神气的。他们不屑与我们为伍,没坐在一起,也没找我们麻烦。
这趟车是慢车,站站停,张洛夫说:这比去北京的车好多了,去北京的车连站的地方都没有,一停就是好几个小时,你这身体根本受不住,他指着我说。我们是第二天晚上八点多到达广洲的,车还未停就听到广播里播出的“欢迎红卫兵到广州进行革命大串连”等欢迎词,出站口大开着,无人验票,都是红卫兵,我们也混在其中。出站后,要求全体排好队,由一辆辆的公共汽车,把我们送到各个红卫兵接待站。
送我们去的接待站不知叫什么接待站,晚上也看不明白,只知道在马路边的一所大院里,院中一栋西式楼房,接待我们的人领我们上了二十几级石阶,进入一大厅,厅里花瓷砖的地面上已睡了好几排人男生,有上百人之多。接待的人把我们的学生证登记后,发给我们每人一床毛毯和一张红绿草席,我们也排成一列,摊开草席睡在地上,因通宵只在火车上只打了几个盹,我们很快就入睡了。
早上我们被杂乱的钢琴声吵醒,几个早起的红卫兵围着一架被砸烂的钢琴在敲着玩,我仔细打量这大厅,厅很大很高,大厅的一头有一个半圆台,钢琴放置在园台下面,我猜在这之前可能是一座教堂,被破四旧被红卫兵砸毁了,我们睡的大厅就是以前教徒们做弥散的地方。
到早上我们才知道接待站面临的这条街叫中山四路,不远处就是农民运动讲习所旧址。这个接待站内的没有食堂,食堂安在另一条街上,好像是东风路,去那里要穿过一整条小巷,食堂是街道居委会办的,不大,可能就是原先的小吃店改装的,我们凭在接待站买的餐劵就餐。经过这条小巷时,可看到广州普通市民的生活,小巷两边的住房,几乎每家大门都安有木栅栏门,广州话叫“探笼”,里面的人可看到外面,外面的人进不去。每当我们从巷子里穿过时,很多老人站在“探栏”后默默的注视着我们,我们也好奇的看着他们。
当天,我们买了份广州交通图,有了地图,我们外出就方便了。索图选择想去的地方,什么文化公园、南方大厦、沙面、海珠广场和大桥、黄花岗、动物园、广州起义烈士陵园等都去看了,像乡里人进了城样的,什么都感到稀奇,特别是中山六路上的骑楼,是在长沙看不到的,在那条街上逛,即嗮不着太阳也淋不到雨,那里也繁华热闹,是我们常去的地方。
怕被人指责在游山玩水,我们也去了中山大学和华南工学院(皮承宪的哥哥在该校就读)看大字报,还去中南局和鲁迅纪念馆。去得最多的地方是文化公园,还是晚上去的,因为那里几乎每晚都有篮球赛,张洛夫和张羡平(胖子)都喜爱篮球,所以经常去看。比赛场面热烈,灯光球场里座无虚席,球打得好时,观众席一片叫好声;表现差时,只听到“丢喔、丢喔”的埋怨声。我们也去过二沙头的广州体委,想看看那里的游泳运动员的训练,运动员也都在闹革命了,没能看到。
张洛夫在广州的一个亲戚是海军,他送给张洛夫一套海军的干部服,张穿在身上威风凛凛。一天下午,我们到珠江边的沙面去玩,沙面风景优美、那里一边是滔滔江水,一边是幽静的草地,大树,各色小洋房。有许多老人坐在江边的木椅上,对着江面闭目养神,这种悠闲的状态在长沙很难看到了,长沙的文革比广州闹得激烈多了,广州好似世外桃源。我们从这些老人身后走过时,看到有一老人手里拿着两张窄窄的小黄纸在念,张洛一把抢过来看,是两张庙里抽的签。张便操着长沙普通话训那人:全国都在搞文化大革命,都在破四旧,你还在讲迷信?那人看到张洛夫那一身军装,张胖子那一大块头,一声不答低头离去了;同样,我们又发现一个在看“金陵春梦”的人,也将他训了几句。现在我们回想起来很后悔,当时不应该这么做,我们算什么?
广州的文革气息虽然不强,但接待工作做得很好,当时中央为减轻北京接待红卫兵的压力,要求广州尽量的留住红卫兵,不让红卫兵北上。于是,广州方面举办了一系列的活动,动员红卫兵在广州多呆些时间。如组织红卫兵参观广交会,广交会在珠海广场,白天对外宾开放,晚上就给红卫兵参观。还安排战斗英雄麦贤得接见红卫兵,那是在越秀体育场里,麦贤得由人搀扶,站在主席台上,向四周的红卫兵行个军礼,然后由北京的红卫兵给麦贤得送像章和语录,接着全场红卫兵呼口号,总共没十分钟就结束了。
我们在广州一晃就过去了一个多星期,本想还多呆些日子的,但身上的钱花得差不多,不便多住;另外还一个原因,就是本人那时就犯有气管炎,已发展到哮喘,只要一受凉就会发作。广州的十月底,白天虽然穿短袖衫还热,但夜晚却凉快了,我们睡在花瓷砖地上,只隔层薄薄的草席,睡下就感到身下浸凉的。我的背部一挨到凉席,我就咳嗽,我将毛毯垫一半在身下,盖的又少了,所以我只能侧身睡,费力又不睡好,常常半夜里被冻醒,咳个不停,以至于张洛夫给我起个外号叫“咳咳金”,取至于“饥鸡盗稻童同打,暑鼠凉梁客咳惊”这幅对联(本人姓金),所以,想回长睡个安稳觉。
还有,我的脚意外受伤,也促使我想早日回家。这事发生在一个晚上,我与睡在铺旁一个武汉小个子打闹玩耍,在追赶中不慎扭伤了脚踝,当时痛得钻心。第二天右脚脚踝肿得老粗的,不能行走,是张羡平背着我上上下下的,招待所把我介绍到街对面的一卫生所里去治疗,也是张羡平背我去的。卫生所的门面不起眼,但那医生医术高明,一位三十左右的男医生,轻轻将我的脚踝揉了揉,在脚踝处涂上一层黑色的中药膏,再用硼带紧紧的缠着,脚就没那么痛了。但我还是在接待站躺了两天,不能同他们出去玩了,就更想回家了。
但那时朝北去的列车票紧张,打听不到什么时候有车,我们只好向接待站借了餐票继续住下,说也巧,就在借了餐票那天的晚边上,接待站告诉我们当晚八时有北上的车,我们赶紧将餐票退掉,急急忙忙的朝火车站奔去,睡在铺旁的三个武汉串联学生也跟我们一道走。当时,我的脚虽不太痛了,但走起来一跛一跛的,掉在后面。还没进火车站,就看见红卫兵的队伍排到车站广场来了,还没放客,看样子我们排不上座位了。
见此情,张洛夫灵机一动,喊张羡平背着我,要我将右脚的鞋子脱了,把缠着硼带的脚醒目的翘起来,让皮承宪在旁边托着我,叫那三个武汉的给我们提着鞋子和行李随后,他就举着学生证昂首领着我们朝进站口走去。维持次序的解放军一看这我们这个架势,以为我伤得挺重的,赶紧打开栅门让我们先进站,并且还有人去找轮椅,被我们婉言谢绝了。见我们一行七人都优先进站上车,那些排了大半天队的红卫兵都不满,纷纷嚷道,“不能照顾这么多人”。没人理睬他们,我们顺利的登上了空无一人的车厢,每人挑了一个靠窗户的座位坐下,笑哈了。
这就是我43年前的广州串连,也是我第一次串连的经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