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个在乡下不算山清水秀的地方,田畴分布在稍显拥挤的村子的东南西部,北边是不高的一些小山,山那边是别的队了。邹姓是这个村的大姓,人口也最多,政治、经济的权力基本掌握在邹姓人手里。除此还有少许姓柳的,姓李的,姓曹的。
我们沿着村子的边沿朝南走,再折向西头,这里的视野显得开阔些,如棋的大田便出现在面前,如盖的樟树投下大片浓浓的绿荫,我们在这阴地里坐下,开始打算我们今后的生活。
一个妇人,准确的说应该是老妇人,提着一个大篮子从更低的地势里朝我们走来,我这才意识到原来我们是在一个山坡上。老妇人从我们面前走过时,眼睛低着,与那日我们见着的许多好奇盯着的男女老少的眼光很不同。因为我坐得最靠路边,所以我的眼光还是遇着她的眼光了,见我朝她笑,她也笑了。这是一个精致的半老太太,她的五官清晰匀称,身板直直的,不胖不瘦,看得出年轻时的漂亮。走出几步后,她回过头来,问:“从长沙来?”我点点头,因不知如何称呼,竟好像不知说话一样。
她走回来,把篮子往地上一搁,弯腰从里面拣出几个菜瓜递给我们。我们当然不好意思接,但她执意要给,我们又不好不要。我把话转开:“你老住哪里?到你家看看可以啵?”她开始好像没听懂,后来明白了,犹豫了一瞬就带路前行了。她的步履轻快,可以想见她年轻时的能干。
这是一个干净的庭院,一个白净、高大的小伙子在修理一件当时叫不出名字的农具,一个半大小伙走过来接了老妇人手中的篮子。两个年轻人长得相像,眉眼都酷似老妇人。见我们来似乎有点吃惊,然后才显出友好的表情。
主人没有招呼我们进屋,搬了几条凳子让我们坐在坪里的树下歇凉。妇人和小儿子进去了一会,就端出了切成一块块的菜瓜,还有晒干了的冬瓜籽,接着又端出甜酒冲蛋。老妇人忙活完这一切就坐在木盆前洗起衣来,小儿子陪我们喝甜酒,吃东西。我们感到了主人的好客,但又觉得有种怪怪的生疏,于是便起身告辞。老妇人和小儿子起身送我们,大儿子始终没和我们讲一句话。
我回到住户家时,红红的太阳正好下山,晚饭还没做好。
很晚了,我写完下乡的第一篇日记正要洗漱歇息时,听见远处传来敲锣的声音,那声音时大时小,时远时近,中间还夹杂着微弱的人声,有点像鸣锣开道的呼喊,但没有那种威严,只有凄凉的意味。“这是何解?”我问住户婶婶,“这是曹地主婆游团咧?又犯法了。”“游团?犯法?何解咧?”“腐蚀拉拢知识青年噻。”“为什么?拉拢哪个知识青年?”“还有哪个?你们四个噻。你们在他家吃么子东西噻。”我惊住了。那一晚我都没睡着。
后来我才知道,那个大儿子的意中人,和他倾心相爱的姑娘在我们去的前两天投河自尽了。原因是父母坚决不同意她与小伙子好,不同意的理由是贫下中农的女儿不能嫁地主崽子。
这件事可说是广阔天地向我飘来的第一片阴云.它在很长时间重压在我的心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