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吃过猪肉,总见过猪走!
那是下乡后第二年的秋天。大胖子的弟弟初中毕业,投靠到我们知青小组,我们叫他小胖子,以区分他兄弟俩。小胖子听了我们打野猪的故事后,既兴奋又婉惜:因新奇,紧张,刺激而兴奋;也因“只吃过野猪肉,没见过野猪走”而婉惜。“长江后浪推前浪,一代新人换旧人。”他发誓要越过我们这些兄长们,要见见野猪走。
那天赶山的人不多,队上的指导员吴秀才要去大队开党总支大会。小胖子争强好胜的决心好象给了我刺激,我也想“见见野猪走”。一般来说,要想“见见野猪走”,就必需是枪手,只有枪手才有可能见到活的野猪。秀才有支猎枪,既然要去大队开会,枪放在家里闲着也是闲着,还是借给我玩一玩罢。猎枪虽然不是步枪,要有持枪证,但也必须是挂上号的,一股是不外借的。我是明知不可而为之,秀才拿我真没办法。作为知青小组长,一旦开了口,好象代表了全体知青开了口,他不得不给点面子。他只是存在太多太多的不放心,他千叮咛,万嘱咐,还手把手地教我灌火药,填铁称,压炮纸。“伯子”,大名叫吴秀培,是队上的出纳,只因破坏军婚而受罚,抬不起头。他在一旁也指指点点。见到他,一个新的念头出现在我脑海里:我这样子真的能“见到野猪走”吗?我借枪真的是为了打到野猪吗?也是基干民兵,也玩过三八大盖七九式,这种土枪,操作这样麻烦,虽说扛枪出征,风是风光,但万一炸了膛,那就亏大了,这买卖不做也罢。可“一言既出,四马难追”。秀才这样耐心地教你,你又好意思打退堂鼓?我望了望伯子,主意又来了:这家伙也想“见见野猪走”,也想玩玩枪,只是凭他是借不到枪的。可他是山里人,体力好,路又熟,他想“见见野猪走”的可能性比我大;有他跟在福爷后面,可能还真能帮上点忙,反正多一条枪,就多一份成功的把握。主意定下,枪也借了,只是我打消了“见见野猪走”的念头;进出村口,枪归我扛,追赶野猪,枪归伯子,风光还是归我风光。
根据小崽的布局,我们从队上出发,先上凉山坡,从凉山坡的一侧下到谷底,再从谷底爬上岩鹰坡,沿岩鹰坡搜索到杨家山,从杨家山返回。理由是:岩鹰坡上茅草丛生,野猪好做窝;岩鹰坡上还有好多灌木,秋天有好多小果子,野猪好觅食。杨家山上有下地团的田,田下方有大松树,秋天有好多松籽掉在地上,松籽是野猪最喜欢的食物,因此这些地方也有可能可能藏着野猪。
我还只爬到凉山坡,就有点吃力了。伯子很懂事:“关某,来,我来帮你扛枪。”正如我意。我连忙递过猎枪,解下火药罐,一古脑都交给他,我算松了口气。
细粒子除了腰挎柴刀外,还带了把斧头,一路上总落在队伍的后面,我觉得有点奇怪。进入谷底,细粒子就准备开溜,被我发现。
“到哪里去?”
“我想去砍两棵树。”
“咯是林场的啦”,
“我新屋缺两根树,队上没有合适的。”
“你不怕被发现?”
“我今天只剥树皮,等到树死了,干了,我再来砍,我砍的是死树,不会有麻烦。”
“你到会钻空子啊。”我笑了笑,跟上队伍走了。
我们知青小组现在的住房原来是他的新屋,运动中被定为乱砍乱伐而被没收到生产队,我们来了,我们的安置费交给队上,就住上了新屋,可能全公社知青中能住新屋的就为数不多了。现在他挤在大哥家,他也不小,该成家了,队上社员都同情他,我又能多什么嘴。
当我们爬到岩鹰坡中上部时,小崽又发话了:这样一字长蛇阵地往杨家山搜索是不行的,得分上,中,下三路齐头并进。我没有力气再向上爬了,我选择了走下路。结果我这一路就只有我一个人,而且连一只狗都没跟着我。我只往下走了30几步远,就横着向杨家山方向走。又走了几十走远就被一片矮灌木丛挡住了。想从上方跨过么?得象百米跨栏一样,腿要抬平,但百米跨栏能清楚前面是跑道,而这里却不清楚脚落下去是土堆还是土坑,要是跌到坑里上不来就麻烦了。想从底下穿插么?有的地方蹲着移动都不行,得趴在地面上爬行。真是进退两难。
我也不知道走了多远,突然听到小胖子喊:“关某,关某,你在哪里?”我艰难地从矮灌木丛伸直了腰,露出了头:“何解哪?”
“你见到福爷吗?”
“你不是一直跟随福爷吗?”
“路太溜,我跌了几跤,就没见到福爷哒,我找不到他。”
“哈哈,你以为那么好见野猪走,你连福爷都跟不上,还想见野猪走?来罢,到我这里来罢,莫不晓得回去哒”。我好不得意,我有先见之明,我不会自讨苦吃。
说也怪,这些狗都只跟枪手走,我没拿枪,所以刚才没有一条狗跟我走下路,就是我的狗,黑虎也没跟着我。而小胖子一直跟随福爷,虽然他掉队了,却还有两条狗在他身边。当小胖子向我靠近时,这两条狗抢先向我跑来。突然,在我的下方响起“呼嗬,呼嗬”的野猪叫声,同时随小胖子来的两条狗也叫得十分凶。哈哈,我撞上野猪了!我已经不象第一次赶山那样害怕了,极度的兴奋让我扯开嗓门唤狗:“嗖嗬,咬咧。”我本来嗓门就大,而在这空旷的山坡上,令人心旷神宜,扯开嗓门呼喊,胸中觉得十分舒畅。顿时,走在前面的人,落在后面的狗,加上四处的回声,人呼狗叫,以及野猪的吼声,整个山坡沸腾了,那阵势十分壮观。
我一边唤狗,一边朝下面观察,透过灌木丛,我发现下面是很深的石壁,虽然我见不到野猪,但我听出野猪吼声发自石壁前方的另一片灌木丛。我心中这下有底了,我不怕野猪窜上来攻击我。人们常说,“狗仗人势”,那确实。黄公曾经告诉我,狗听到人的呼唤,就会猛追猎物,追着咬;一旦狗听不到人的呼喊,就不再追赶猎物而会回来,因此,狗一叫,人就必须呼喊,狗追到哪里,人就必须跟到哪里,否则会被猎物甩掉。因此,我不但不断地唤狗,还挥午着柴刀,砍得脚下的树枝落叶纷飞。人猪僵持约7-8分钟。突然下面的灌木丛一路摇晃,一路向我的右边摇晃,随之猪吼狗叫也向我右边远去,显而易见,野猪已经跑了。我的任务完成了,我尽职尽责了。狗追到哪里,人也要跟到哪里,那我做不到,要能做到,那我早就见到“野猪走”了,我开始打道回府。
我还没有爬到原路上,前下方猪吼狗叫又大了许多,而且我还听到细粒子唤狗的声音,我为之一振,好哇,野猪被细粒子拦住了。细粒子去偷树偷得好哇!就象支伏兵埋伏在那里,挡住野猪的去路。真是绝处逢生,妙不可言。“嗖嗬,咬咧。”我兴奋,我要喊。可惜好景不长,人猪僵持可能也不过几分钟,猪吼狗叫声从远而近,又由近到远,向杨家山方向飘去。渐渐地,渐渐地听不到什么声音了,人们唤狗的声音也没有了。山坡上死一样的安静,偶尔远处传来稀散另乱的狗叫。完了,十几只狗跑散了,它们在互相呼唤,寻找回家的路呢。今日没心情,还是回去吧。
在返回途中,小胖子在路旁等我。小胖子说:“我还没有找到一条好走的路向你靠拢,就听见你唤狗了,于是我也跟着喊。后来我听到狗叫向我们来的方向传去,我也就向声音方向追去。我还没有跑好远,就发觉后面有急促的脚步,我想一定是福爷返回来了。我想让开,让福爷先走,我又怕我跟不上他,见不到他开枪了;我如不让路,万一猪跑了,他会骂死我。我一迟钝,身子刚往右倾,刷,好家伙,福爷就穿插过去了。我望见福爷在我前面几十步的地方停了一下,突然,刷的一下,福爷又钻进灌木里去了,紧接着野猪又往杨家山方向跑了。我找不到福爷了,就在咯里等你。”
当我俩回到凉山坡的凉亭时,黄公和细粒子已经在了。听细粒子讲:“我还只剥了一棵树的树皮,就听到狗拈着猪向我这边跑来,于是我一边唤狗,一边提着斧头迎了上去。没跑几步,我一望,娘耶,好大的一头猪啊,会有几百斤,我只吓得脚发抖。野猪坐在那里,只喘气;而几只狗都坐在猪的背后,只管叫。好有味呢,猪一起身,狗就咬脚咬屁股;猪一坐下来,狗也坐下来;猪一掉头,狗刷地一下又窜到猪的背后。我不晓得这样搞了好久,福爷还不来,我急得要死。我怕它跑掉,更怕它往我这边跑。我一直躲在大树后面唤狗,万一它往我这边跑,那我就上树。后来不知道为什么野猪突然掉头冲向狗群,狗一下子就闪开了,不晓得是哪家的狗,可能闪慢了点,还是被野猪闯倒了,那狗做哭叫,也跑了。野猪是往杨家山方向跑的。唉,好没的味,我什么事都不想做了,就回来了。黄公比我后来。我笑着讲:“细粒子,你是我们中间最有福气的人了,你偷树偷得好哇,你不来偷树,你就碰不到野猪,就见不到野猪走。你叹什么气啦,你是一举两得,既偷了树,又见了野猪走,你不是从没见过活野猪么?”说完,大家都开心地笑了。
正当我们说笑时,杨家山方向响了一枪,大家立刻往声,支着耳朵在听,几分钟后,又传来一声枪响,黄公霍地站起来:“打中了,你们还不快去!”后来我听黄公讲:“那天我对还能打到野猪是不抱一点希望,因此第一声枪响我就没起身,我猜测是他们好玩开的枪,特别是伯子拿了你给他的枪。当第二声枪响时,我喊打中了,是我晓得福爷是从不开第二枪的,打了第二枪,就说明这是补打的一枪,既然补了一枪,就说明十拿九稳了。因此我要你们年轻人快去帮忙,以防又来几个见者有份的人,那天声势闹得太大了。”
细粒子倒底是山里人,三下五除二,一下子就跑得不见影子。我和小胖子还只跑到半路,前面又响了一枪。“哈哈,小胖子,今天肯定有肉吃了!”
当我俩来到福爷附近时,下地团会计吴国发正在前面开路,伯子和细粒子正摇摇晃晃地抬着野猪,福爷怀里抱着他的小黄,哭丧着脸走在后面。我心里在喊,不好,福爷最好的赶山狗,受伤不轻。我俩赶紧过去帮他们扛猎枪。
回家的路上,他们给我俩讲了这一节经过。国发说:“今天我回家拿米,上山不久就听到人呼狗叫,我晓得又是你们在拈山,后来听不到狗叫了,我想你们也有失手的时候啊。不想我的狗突然叫了起来,同时只见一个黑影在我前面窜过,啊,你们把猪赶到我这边来了。我把扛的米丢在路边,一边喊,一边向前面追赶。唉,我这条饭狗子,没的一点用,它不去追赶野猪,却在我脚前脚后跑,差点把我绑倒。”“嘿,还真亏你这条饭狗子。我们的狗已经跑散了,可能还只有这大黑和小黄在追侦。是你这条饭狗子把我这两条狗引到这里来了,使我的狗追赶上了这头猪。”福爷感慨的说:“跑了两个来回,只有稀散另乱的狗叫,我也准备回去了。当听到小黄的叫喊,开始我还没有起心,我实在跑不动了,懒得再跑了。当听到大黑也叫了,我想我的两条狗一定又找到了这家伙。我掉头见伯子一直跟在我后头,心想,总算还有个伴,于是我劲头又来了。今天要是你秀培不跟随我,打死我也不会再跑了。当我跑到你们捆猪的树下时,我想靠着树干喘口气,可我抬头向上望时,这家伙正往上窜,而大黑和小黄差不多同时冲上去咬猪脚,猪没窜上去,又落在原地直喘气,两条狗都闪开了,一左一右对着野猪叫。我把枪靠着树干瞄了瞄,估算了一下树与猪之间的距离,好象远了一点,需要我再往前面移动一点。移到什么位置呢?在我还在寻找的时候,这家伙又立起了身子,应当说是这家伙在做假动作,因为它立起了身子却没有马上向上窜,我的小黄上当了,猪刚一立起身子,小黄就往前冲,结果这家伙一甩头,一嘴就把小黄给甩下来了。你们看,撩牙把小黄的肚子都划破了,肠子都流出来了。我不想找位置了,我得开枪,我得把它赶跑,我得救小黄。就在它再次立起身子时,我瞄着它的后背开了一枪。我不晓得是打中了,还是没打中,是猪自己本来就又没窜上去,反正它又落回原来的地方。在我还没有醒过神来时,这家伙突然劈头盖脑地从上面直对我翻滚下来,吓得我赶紧爬上了树。这家伙正好滚到我刚刚站的地方,我如果说没有上树,我会被它压扁,好险啊。我在树上见它一下站起来,一下又趴下去,口角上在出血,我想已经打伤了它,只是还没有死,于是我在树上又装上了火药,对着它的脑壳又给了一枪。”“那何解又打了第三枪呢?”小胖子追问道。 “那是我开的。”伯子说:“等我赶到时,福爷正在野猪旁边,我问要不要再开一枪,福爷讲已经死了。唉,我实在气不过,左拈右拈,我一直跟随福爷,到最后我还是慢了一步,没见到活野猪。于是我不管三七二十一,对着脑壳我开了一枪,出了口恶气。”“好哇,伯子,你还会找理由,找借口啊,又浪费秀才一粒子弹。不过听福爷讲,你还算立哒功,你玩的这一枪,就算是奖赏罢。”我打趣道。
路慢慢的宽了。小胖子窜到野猪,用手比划了一下野猪的撩牙:“好哇,咯足有8寸以上,怪不得一嘴就把小黄的肚子划开了,真是“三百斤野猪一张寡嘴”啊!
野猪多重?男女老少都望着躺在凉亭地下野猪,在猜测。有的说有两百多斤,有人的会过叁百斤,有的说四百斤差不多少。小胖子说:“猜么子呵,称一称,不就晓得哒。”队上的称只能打200斤。”黄公解释道。“做两次称嘛。”小胖子不信称不得。他把称拿来了,伯子和细粒子帮忙抬称,小胖子称称。抬称的人还没伸直腰,猪也没离地,称尾就往事天上翘。“不是咯样抬,要一头头称。先称猪头这边,称翘起后,如果说地上还有1/4,那就是150斤,同样屁股那头也是150斤,加起来不就是300斤。小崽哥,你讲呢?”“只要你的东西没离地就称不准。”小崽一直随年轻人折腾,每次都是摇头,这次也不例外。“细崽”,大名叫吴秀友,是秀才的弟弟,队上的会计,本队书读得最多的初中生,年龄比楚巴小,比我大。“小胖子,你这这主意不准,只有开肠破肚称猪肉才行。你看,交派购猪时,毛重130斤,壳子按7折,就是91斤。”“猪上两百斤就不是7折哒,猪越重折扣就越高。你现在本来就不晓得猪有好重,你按什么折扣再反推呢?”秀才一点也不给弟弟面子。在当时的条件下如何称量猪重,事隔40年,至今我也没找到好办法。我望了望我们知青小组的智多星,参谋长,大胖子。早在我们初中毕业前,英语老师杨开木就丢下一句话:“63班,唯有二陈。”几十年后,杨老师的断言果然灵光。这“二陈”果然都成了大教授,这“二陈”之一的大胖子,还成了大学校长。我见大胖子坐在地上,双手托着下巴,冥思苦想,一筹莫展的样子,心想,我们这班人,半斤对八两,谁也没高招。凉亭突然变得死一样寂静,连小孩子都不打闹了,大家都沉浸在苦闷中。原本是喜庆的日子,一道难题就扫尽了人们心中的欢乐,这太没有味了。我把话扯开,打破了寂静:“没有什么想头了,这是世界难题,不该是我们想的问题。杀猪去,分肉去,还是肉好吃。”大家一笑,凉亭又恢复了原来的热闹。
还是按人狗均等,每份8斤肉,猪头猪脚归枪手,猪杂吃凑伙。下地团吴国发是一人一狗,分得16斤。我打趣道“喂,国发,肉拿回去,别一个人吃,你吃你的肉,狗吃狗的肉,你不能吃狗的那粪(份),不然,它还是饭狗子,下次它还会在你脚前脚后跑,它下次要害你跌个大跟头,害你跟不上,分不到肉。”国发笑道:“放心吧,狗的那粪我会给方班头吃。”“好哇,你想欺他,我会找你算帐。”楚巴说完起身作出追赶的样子,国发提着肉笑着跑了。楚巴追着喊:“喊班头他们今晚过来!”“好,好。”国发连声应着。
我们又是三人一狗,得32斤野猪肉,留了两块分给下地团和松树脚的同学。当晚的肉没放中药了,没做什么药食大补汤了。但吃起来好象没有第一次膻,是习惯了,还是猪太大了,膻气轻些,我不晓得。只是瘦肉好象比家猪肉要粗些。方班头又开始数落我了:“关某,你拿块野猪肉到集上去卖,你看有哪个会讲咯是野猪肉,寸五厚的肥膘,全集上都没得种,他们还会讲,到底是知识青年,有知识,猪喂得咯大。你看咯肥肉一咬,油一标,满口都香;瘦肉粗哒,那是楚巴没炒好。”“那好啊,明天你炒给吃看看。”楚巴骂上了。我们知青情绪波动大,有时悲伤,有时快乐,哪怕是穷快乐。这是我们最快乐的时刻。
儿时母亲骂我不会看事做事时,总爱说:“没吃过猪肉,总见过猪走。”如今我是‘只吃过野猪肉,没见过野猪走’我今生再也莫想看见野猪走了,就是去动物园,也看不到八寸长撩牙,寸五厚肥膘,几百斤重的死野猪了,更莫想看见活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