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9年3月,中国军队撒回之后,班师回营。野战部队将驻守边界的任务,交还给了边防部队。我们边防部队便担当起了边界的驻防与日常巡逻。
中国宣布撤军之日,越南政府便发布了全国动员令。越南全国进入紧急战争状态,要求全国所有的男性;17——55岁,女性17——35岁所有公民,都要参加民兵、游击队,扩大队伍支援越军。越军则大摇大摆地占领了中越边境线上的大多数具有争议的战略要地。他们在上面修工事、驻兵。并以此为基地,向我国境内派遣大批特工,给我国边民造成了极大地恐慌和伤亡。
为防备越军对我国境内的破坏,配合野战部队夺回被越军占据的战略要地。我营位于陆军122师的左侧翼,担负着防止越军从侧翼攻击122师和对我国的袭扰。我边防部队进入坑道防御作战态势。从此与猫儿洞结下了一段终生难以忘怀的往事。
猫儿洞,顾名思义,就是一种需猫着腰才能进去的洞。它因入口形似猫洞,体积又格外狭窄而得名。其实这个形象的名称,不过是一种普通的战地掩体工事。通常情况下,构筑在堑壕或者交通壕的两侧,拱形半园的进洞口,高约1米、宽几十公分,纵深长度不等。小的仅容纳1人,大的则可容纳3——5人。其主要功能是用来防炮、藏身、储存弹药。为坚守坑道的战士提供生存空间,很大程度上弥补了难以构筑工事的不足。因此猫儿洞就成了我们戍边战士的终日栖身之地,尽管它狭小,进出必须低头,站立必须弯腰,躺下也要屈胳膊蜷腿,如同受刑一般,但它必竞是我们戍边战士临时的家,战场上的守护神。
刚开始进入猫儿洞,由于我们还很年青,单纯、对新环境充满好奇,根本不知道害怕和恐惧,挺有新鲜感,还觉得挺好玩的,相互间找张三李四一个洞,不愿意和王五钱六一个洞地争着邀伴。当时陆军的伙食标准是每天4角1分钱,野战部队每天是4角9分钱,前线部队是每天6角2分钱。进入坑道作战,在猫儿洞内压缩饼干、罐头管够。刚开始,一餐能吃压缩饼干一大抉,午餐肉罐头一听不够,包菜罐头也要一听。时间一长,越吃越不想吃,越吃越厌烦,到了后期见了罐头胃里就冒酸水。30年过去了,我至今都不吃罐头。但当时为了保持体力,只能蘸着水强迫自己吃压缩饼干。 猫儿洞内, 吃喝拉撒全都在堑壕、坑道、小便容易,就地解决,大便就地一蹲,完事后,用工兵铲,连屎带土抛到了堑壕外,擦屁股找块土疙瘩一蹭,扔掉完事。若忽视这区区小事,也有血的教训。我排三班有一名广西贵县石龙公社的兵,名叫黄文俊,20岁,1978年入伍比我大一岁,他就是因为拉屎送了命。黄文俊内向不爱说话,当时不知道拉稀还是别的原因,他也不吱一声,竞爬出堑壕去拉屎,结果遭到越军的枪杀。从那以后,全营严令,(后来整个边防部队及全广西前线都有严令)没有命令和掩护一律不准出堑壕。洞内阴暗潮湿,空气不能流通,太阳很难照进去。温度高、昼夜温差大,衣服容易霉烂,食物变质。被褥能拧出水滴,洞内污浊不堪的空气、霉菌味、汗酸味、腥臭味……总之那种憋闷的滋味不是一般人体会到。广西与越南交界,4——5月份阴雨连绵。猫儿洞内刚开始,战友们穿着衣、裤,时间一长只穿裤衩和背心,再后来全都像原始人一样,赤身裸体。猫儿洞内太潮湿,人人落下了关节炎,人的心智、身体承受能力达到极限,各种希奇古怪的病都有,猫儿洞内的人几乎没有不烂裆的。这种从大腿根部开始的腐烂极其痛苦,奇痒难忍,越痒越挠,越挠越痒,人根本无法入睡,有的甚至腐烂到流出黄水。恼人的蚊虫、蚂蝗、蜈蚣甚至毒蛇,时时叮咬着我们,溃烂加红肿体无完肤。常常回想猫儿洞的日日夜夜,浑身就起鸡皮疙瘩。无奈之下,大伙总结出一套防蚊虫叮咬且行之有效的方法,用稀泥裹满赤身裸体的全身,整个人除一双眼睛之外,变成一堆移动的泥人,光线差时,你望着我,我望着你,那双眨动的眼睛,让人想笑却笑不出。
1979年的中国军队,士兵没有配备钢盔,也没有大口径的阻击步枪。一个步兵班只有班长、负班长配备56式冲锋枪(AK——47),一具40mm火箭筒、一挺56式7.62mm轻机枪,其余全是7.62mm半自动步枪。而对面越南军队的步兵装备要比我们强一些,他们几乎全是AK——47步枪或美式M——16步枪。我们连队的重武器和越军连队的都差不多,我们有82mm迫击炮越军也有,我们连里有7.62mm马克沁重机枪,而越军频繁使用的12.7mm高射机枪平射就比我们火力强一些。当然,我军的炮火要比越军强大很多。
猫儿洞内的生活孤单而寂寞,一开始,人人都有说不完的话和讲不完的事,慢慢地,话说的越来越少,再到后来一整天都很难说上一句话。但所有的猫儿洞内有一件事是一样的,那就是在能刻字的地方,都会刻上大大的正字,好记住自己在猫儿洞内的天数。为了摆脱寂寞缓解气氛,我们头(排长)让每个班的老大(班长)将住洞的次序做调整,几天换一次洞,一个人住的洞,过几天就去人多的洞,相互调换。换个环境相互又有话说了,排里的这种活跃气氛让我们的老头(连长)大妈(指导员)在全连推广。并报告了老板(营长),一级级报上去,据说还在全广西边防部队推广呢!我们的头(排长)换防之后,越级升为老头(连长)。
战场上教会了我们很多自我保护的方法。比如在堑壕内,我们暴露出的是头部和胸脯,因此穿系子弹袋时,把子弹袋往上多系一些,子弹袋顶部达到锁骨。这样活动虽不太方便,但把整个胸部都保护住了。一个伸手不见五指的夜晚,我和老六担住警戒、观察。我们俩在堑壕里踩着空弹药箱,露出上半身向越军阵地观察、警戎(白天可不敢这样做)。困极了,就蹲下去吸几口烟,随后把烟头放在箱子上或握在手板心,怕烟头火光暴露目标。不知什么时间,老六谢庆和(广东韶关马坝人,1977年入伍,23岁)向我借火,我们俩间隙1米多远,我把夹着的烟屁股递给老六谢庆和。他接过烟头后,犯了一个致命的错误,在伸手不见五指漆黑的夜晚,上半身暴露在堑壕外。竟左手夹着点燃的烟头,右手拿另一支烟对火,我见状忙说:“你他*的傻里瓜叽的不要命了!”他嘻皮笑脸地说:“怕个吊!”话音刚落,对面越军阵地响起了枪声。猛然胸前一震,我帽子被打飞了,右耳垂火辣辣痛,一颗子弹擦着我的右耳垂飞了过去,而仅隔一米的谢庆和己经重重地倒在了堑壕内。全排紧急就位,向着越军阵地冒火光的地方开火,双方交火中,我忽觉左后脖子刺痛,用手一摸,有血!,脖子上挂着的枪带松紧扣上,有块小脚指甲盖大的弹片,弹片穿过枪带上的松紧扣,溅在我的左后脖子上,伤口不深,血却汨汨地流,伤在皮肉呗,当时也没太在意。是我那枝枪带的松紧扣救了我一命。战友谢庆和却永远地倒下了,他左脸中了一枪,左半边脸和眼晴都给掀掉了,只剩下半个脑袋,惨不忍睹。30年过去了,他牺牲时那个惨状始终留在我的记亿之中,让我永生不能忘记。我当时就对着上天重重地发誓,从今往后,有生之年决不吸烟。以怀念我的战友谢庆和。
天亮后,我们把谢庆和抬出交通壕,在交给后方收尸队之前,我找来水桶,给谢庆和进行了擦洗,帮他穿戴整齐,我将自己一件的确良白衬衣(当时可算得上是高档货)替他穿上,他一生从来没有戴过手表,再把参军时父亲给我的上海牌手表为他戴上,以示战友之情。回到阵地,我解下冲锋枪子弹带(连里规定担任警戒观察任务,必须佩带冲锋枪) ,我发现子弹袋被打坏了,一发越军的子弹,穿过满满的子弹匣,残留在子弹袋的最里层,弹头的尖头刮破了我前胸的皮肤,当时没有感觉到痛,但我的前胸从此就留下一块伤疤。(我至今还保留着这颗己经变形的子弹头、一块小小的炮弹弹片和那顶被打了一个洞的军帽)
由于战争,中越双方边境上,几乎看不到双方边民,只能见到双方军队,听到双方的枪炮声。时间一长,我们也总结出很多战斗经验。7.62mm半自动步枪,射击精度高,但对800一1000米以外的目标杀伤力不大,我们用7.62mm轻机枪打。但轻机枪打连发精度不高,还容易跳弹。我们把弹鼓(盒)去掉,装单发。1000米以外把标尺推到最大,一枪就能撂到敌人。越南军队的编制是每个连队配一个班或者更多女兵,时间一长,我们能从穿着上分辨出越军男女军人。平时男兵一般只穿裤衩,赤膊上身,而女兵则衣裤穿着整齐。一个雨过天睛的日子,在1000米以外的山坡上,我观察到二名身穿发白草绿军装的越南女兵,她们后面跟着两个扛枪的赤膊男兵。我忙架好轻机枪,对身旁帅万春说;:“老五你打后面那个,我打前面那个”他说:“好嘞”。作战部队为了保密,对指挥官及所有军官都称呼代号或别名。所以我们除对军官称呼代号或别名外,士兵之间也是以别名或外号相称。比如连长叫老头,副连长叫把头,指导员叫大妈,副指导员叫二妈,司务长叫账房先生,炊事班长叫伙头,各排长按数字称呼,一排长叫一头,二排长叫二头,三排长叫三头,我们自己的排长接触多,就叫一个字:头。各班私下也有称呼,我们班长叫老大,副班长叫老二,我机枪手叫老三,以队列顺序往后推,有点穷快活。说时迟,那时快,“叭、叭”两声枪响,前面的赤膊兵应声而倒,后面的赤膊兵打一个趔趄,撒腿就跑,也不管前面的女兵,钻进草丛就看不见了;两个越军女兵在视线中晃了几下,视乎也钻进了草丛。不一会,越军向我方阵地发射迫击炮,并用机枪疯狂扫射。我军大炮也向越军阵地猛烈还击,你来我往,热闹了好一阵子。不久,双方阵地恢复平静。阳光下,那位男兵一动不动躺在地上,成了真正的赤膊大仙,让你陪谢庆和去吧!
有不怕牺牲为国捐躯的英雄,也有贪生怕死、临阵脱逃的狗熊。我们连二排二班有个战士叫罗锦荣,广东潮汕人,1978年和我一年的兵,20岁。一天,半夜三更的,他鬼扪头,用半自动步枪,左手捂住枪口,右手勾动扳机,将自己的左手掌打穿。结果因自伤而被送下堑壕,离开了战场,他虽逃过了死亡的危险,但最后营里把他押送回原籍,作了开除军籍的处分。.
终于要换防了。早晨,我们排的头(排长)把三个班的老大(班长)叫到他的猫儿洞内,宣布命令:30分钟之内撤出,每人带够自己基数的弹药,剩余的由各班老大点数,交给连队的文书,再由文书交给把头(副连长),最后由把头(副连长)移交给接防部队。老大挨个洞通知,全排人员泥巴抱泥巴,高兴得滚成一座泥巴山。在压抑了40天的这一瞬间,终于爆发,欢呼声中,我们几乎失态,泪水顺着泥脸哗哗往下流。我们曾经熟悉的面孔,已经不复存在了,耳畔熟悉的声音再也听不到了。40天啊,一生之中难忘的悲哀和痛苦、地狱与天堂!我们没有给中国军人丢脸,圆满完成任务。上车后,我们几乎人人都哭了, 眼泪再次洗刷层积于脸上的泥垢,哭的是如此畅快!.战争教会了我们坚强,我们是真正的男子汉;战争同时表明,我们又是如此脆弱。
谨以此纪念我亲爰的战友谢庆和!
思 树
2009.10.1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