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知青——是一个让人永记于心的称谓。下乡当知青的那段日子,农村这个广阔天地,把我锻炼成能吃苦、耐劳、敢闯、勇于争先的精神和勇气。1978年底,我从湖南农村参军入伍,正式成为中国人民解放军的一员。经过短暂的新兵训练,被分配到广西边防部队,布署在广西靖西县。
国际局势的变幻,冷战后的社会主义阵营,昔日的同志加兄弟,让经历浩劫和折腾之后的中国雪上加霜。当时正值越南政府驱赶华侨。我亲眼目堵了越南政府和军警,以极其卑劣的手段对待华人华侨,驱赶中国同胞的各种穷凶极恶的流氓手段。仅广西靖西县一个口岸,每天就有几十、上百名华侨,拖儿带女,扶老携幼,身无分文,被驱赶回祖国。他们在越南生活了几十年,有的都是几代人了。他们为越南的民族解放、抗法、抗美、越南统一,做出了无数的贡献,有的还献出了宝贵的生命。一段时期里,越南政府、军警、流氓和地痞对待华人、华侨的欺压达到令人发指的地步。据统计,越南南北方统一后,被驱赶回国的华人华侨,达到170多万人,仅1978年就100多万人,而他们回到祖国时,绝大多数都是穷愁潦到,贫困来归。给中国政府和人民带来巨大的压力。在整个越南的抗法、抗美、国家统一的斗争中,中国人民勒紧裤带,无私援助,动用了举国之力,牺牲了许许多多的优秀儿女,越南才实现了国家统一的胜利。胜利后的越南政府翻脸不认人,忘恩负义,穷兵黩武,仗着手中握有几百亿美元的美军军火,欲当东南亚老大。它向南入侵柬埔寨,向北蚕食我国领土,反华排华,献媚前苏联政权,以讨得一杯羹。1979年元月某一天,当时我们班巡逻在边境线上,到达358号界碑时,一个越军班正在挖我国的界碑。班长带领全班战士上前制止,并和越军理论(都会说带广东腔的中国话),他们强词夺理,说越南的边界在昆仑关,让中国后退300公里。心虚的越军理亏,很快又增援一个班过来,以20多人对付我们10个人,并朝我们鸣枪示警。我们接到的命令是:打不还手、骂不还口、以理服人。我们的头脑中,依然牢记着三大纪侓,八项注意。在昔日的同志加兄弟面前,我们这些堂堂的军人成了秀才。大伙犯着嘀咕:“秀才碰哒兵,有理讲不清”,眼睁睁看着越兵把我国界碑推倒,我们却不能还以颜色,难受啊!在这之前的1978年底,中越两国2140多公里的边境线上,所有的中国界碑几乎全部被越军以各种手段拆除。越南这只白眼狼,它不知天高地厚。长痛不如短痛;党中央.中央军委,小平同志英明果断,一场有限战争终于打响。对越自卫还击战——是新中国成立至今最后一场较大规模的战争。我有幸参加了这场战争。儿时的梦想,当知青时的许多憧憬,即将变成现实,心里头那个兴奋劲呦,让我吃不香睡不好,动员会开了好几场,有种的男儿上疆场。我盼望那一刻:“同志们,冲啊!”
遗憾的是,我们边防团没有跟随大部队过境打击越军,只在边境线上构筑防御工事,防止越军反渗透、抓捕我边民、扰乱我后方。我们连布署在广西靖西县和越南交界的一条必经小路的山坡上。2月17日凌晨,对越自卫还击战打响。我部不在主攻位置。但远处阵地万炮齐发,轰隆隆的炮声震耳欲聋,弹道划过的白光照亮整个夜空,大地颤抖,在黑与白交织的夜幕下,装甲部队的重型车辆履带轧轧声,汽车声,汇合着千军万马,向前!向前!源源不断的参战部队跨越边境线,那是一幅何等壮观的图景!憋在心里的那口气终于爆发。这不是哥哥打弟弟,更不是恃强凌弱,而是国家与民族的尊严!然而,这国与国之间的关系,却是此一时,彼一时;越南和中国山水相连,从抗法战争到抗美援越,毛泽东的军事思想,早已经融入到越南军队的思想体系中。
越军作战仿照我军的战术。我军打,他们就跑,我军退,他们就追,我军从正面打,他们就绕到后方搔扰。3月10晚,越军一小股部队企图越境对我军后方搔扰,被我连的观察哨兵及时发现,我们连队用轻重火力打散了越军。之后,越军经常对我们阵地进行射击;我们提高警惕,稍有动静,立即向越南阵地还以颜色。我这名新兵,虽然经过农村艰苦锻炼,尽管不害怕,毕竟入伍时间短,更没有经历过战争,不免心里紧张。在工事里,时不时朝山那边瞭望,高高低低的丘陵山岗连绵起伏,被战火破坏的山体,露出一块一块的黄色土质,矮小的灌木丛和偶尔进入视野的几棵树,仿佛那下面会藏着一双双窥视的眼睛。稍有风吹草动,我就用冲锋枪打一个长点射,是壮胆还是茫目,或是有目的,自己也说不清。副班长姚茂甫是个农村兵,他对我说:“少打长点射,多打短射,打长点射容易暴露目标”。嗨,哥们!我朝副班长竖起大拇指。这战斗中的经验学不尽,正如农村的犁把式农活,没有亲身体验,只能是门外汉。又一天后半夜,天上看不见月亮和星光,黑灯瞎火的,人已极度疲乏。我部的战斗目的很简单,坚守阵地,防止偷袭。怎么打?打哪里?上级并没有具体的安排。战友们相互保持着一定的距离,静寂中稍有动静,大伙打枪投弹,各尽所能。我认为扔手榴弹的震慑力比打枪更好,于是,隔那么一会就朝工事外扔一个手榴弹。总之,只要防止偷袭、守住阵地就行。实在疲乏的不行,也懒得站起来,索性背靠战壕壁坐着。睡意朦胧中,弹不投了,枪也懒得打了,上下眼皮在困顿中打起架来。欲保持一份警惕,极力睁开眼,却只有黑暗和蚊虫的骚扰。抬头凝望夜空,闪烁的星星成了我与它互相交谈的伙伴。如此的反复,不知不觉中,意识将我带回家,带到下放的农村,那些影影绰绰的人和事,总在眼前晃动…….参军前不久的一天晚上,也是这样的夜晚,几个男知青约好,搞西瓜吃去!说来也有意思,公社信任知青,安排一个不跳皮又正派的“刘哈”守西瓜地。他也是我们知青组的在一员,叫他“刘哈”是他办事认真讲原则,不通人情。为了干好这个工作,刘哈将自己养的狗也带在身边,一道看护西瓜园。当我们几个馋鬼悄悄接近瓜地时,那瓜棚里一盏小煤油灯正闪着亮光,刘哈没睡,他在看书。大伙不担心他,倒是那只狗汪汪叫个不停。几个人正犹豫间,忽然,一条黑影飒地窜到我们面前,哈哈!这狗离开我们没有几天,凡知青不咬,都是它的主人。刘哈不会想到,自己的伙伴会来偷瓜。喏大的瓜地,我们几个馋鬼再糟蹋,充其量也就那么几个瓜,如此一段日子,我们成了瓜田的常客,真是惬意的时光。刘哈完成守瓜任务回知青点后,大家谈及这事,他做梦也没有想到是内贼所为,那狗依然围着我们亲热。哎,人可以明辨是非,而狗却不知啊!
当天边出现红光,即将天亮的时候,不知是战争状况下,人必然存在的那份警惕,还是真听到了什么响动,一种条件反射,我迷里迷糊背靠战壕的一边,坐着拧开手榴弹弹盖,没把手榴弹拉环套在右手小拇指上(违反投弹操作规程),短短数秒的等待,随手向战壕外扔出那颗手榴弹,“轰”!手榴弹临空爆炸。随即听到头顶上传来“啊”的一声喊叫,坐左边早我一年的士兵刘广交骂了我一句:“你个傻哩叭叽的,天都快亮了,你还扔个吊毛!”坐在右边的付班长姚茂甫也开腔骂:“你他妈傻哩叭叽的,干吗不扔远一点?!你要扔到自己的战壕,看我不扒你一层皮才怪?”口里还骂骂咧咧:“吊儿郎当新兵蛋!”
突然,我们的观察哨发出警报,班长刘社全大喊:“有情况!”我们急忙端枪就位,这时我发现,在战壕边上,我的坑位前沿约一至二米的地方,躺着两具全身血肉模糊的越军特工尸体,一个越兵手握着绳子、麻袋,口含着匕首,身背一把法式短冲锋枪,另一越兵右手握着一个圆地瓜(美式手雷),左手提着一把中国54式手枪,腰里别着一支笛子一样的东西(越军原始通信器材),身旁放着一枝美国M16步枪,手雷的保险盖已经打开。很显然,他们是被我扔的手榴弹炸死的。“他们怎么离我这么近,来干啥?”我非常惊讶,又有些庆幸,心里嘀咕着几丝不解。看眼前那两具越军尸体,脚穿车轮底凉鞋,干精刮瘦,血肉模糊,早已魂归天国。一个匍匐在地的越兵背上,还背着一捆绳索。啊,我明白了,他们是来抓舌头的,好险啊!如果我再晚一点扔手榴弹,越军的手雷就会扔进我们的战壕,我可能被抓捕或光荣。容不得细看和思考,短短时间,越军开始有动作,他们向我方阵地发起冲锋。越南军队有抢回自己同伴尸体的传统。迫击炮弹不断在我方阵地爆炸,前沿阵地硝烟弥漫;没等我们开火,我军重炮发言了,沉闷的炮声在耳边轰响,似天神挟雷霆万钧,铺天盖地轧向越军阵地。弟兄们都贴在坑道边上,望着不太远的越军阵地,那边已是天翻地覆,浓烟滚滚,越军阵地渐渐没了动静,我军大炮才沉寂下来。乘着我军炮击的间隙,班长刘社全命令我和副班长姚茂甫,将尸体拖开。两名越军很瘦,皮肤发黑,年约三十岁左右,身穿发白褪色的草绿军装,脚上都穿着废轮胎底穿眼的凉鞋,腰扎中国三五一五工厂生产的皮带。我暗自思忖:这鸟日的竟打起老子的算盘,不知爷爷的厉害,幸亏爷用上迷踪拳,否则,还真让徒弟打死了师傅。又想:迷糊猫碰上了咬人的耗子,我运气着呢!
战斗结束。部队进行战斗总结:两名越军之所以能躲过观察哨,接近我方阵地,是他们沿袭我军夜战传统,利用夜色匍匐前行,摸到我方阵地前沿,而我们的阵地前方没有设置声响物和障碍物,让他们鬼使神差接近我方阵地。从那天开始,上级命令我部:在阵地前沿布好障碍物,放置容易发出声响的东西(由于地雷有限没有埋地雷)。事后想来,那两名越军之所以被我扔的手榴弹炸死,是我保有几分警惕的情况下,那颗手榴弹被我扔出并在空中产生爆炸,才将两名越军炸死。如果手榴弹落地爆炸,爆炸物有个向上10——12的角度,不一定会炸到他们。当我成为一名老兵时,我自以为有战斗经验,于是,在新兵面前吹牛:“你们听好了!将手榴弹拉环套在手指上,只能炸站立的敌人,对趴下的敌人,要先拉火,等2至3秒再扔出去,这样手榴弹就能在空中爆炸,杀伤力更大。”误撞误打的结果,反倒有了吹牛的资本。新兵们张着嘴巴,全是一副傻乎乎的模样在听我吹牛。但我对战争和战斗的体验,那倒是真真地感受了。
这次战斗我荣立三等功。
(二)
几天之后,我们奉命潜伏在边境线上,抓捕那些想渗入我国境内的越南敌特人员。
在边境线上潜伏,真是个苦差事。广西与越南交界的地方属于亚热带,潮湿、闷热、蚊虫多,必须要把裤口、袖口、腰部里外反复扎紧,再戴上面罩,防止蚊虫叮咬,总之,全身不能有一点露肉的地方,不然蚊虫叮咬后,那可不得了;尤其是令人生畏的蚂蝗,俗称旱蚂蝗,稍不注意,旱蚂蝗就会钻进你的体表,吸食你的鲜血,也不知痛,被吸过后的红肿一个月都好不了,还会留下伤疤;最可怕的是一种小米粒那么大的蚊子,我们叫鸡屎蚊子,只要叮咬上皮肤,立马会起红包,随后发烧腹泻,染上疾病。越南人、当地人已经适应了环境,蚊子叮咬一下,也就是起个小佗而已,异乡人是万万受不了的。我们参战人员每天必吃防疟疾的药片,还把驻地周围的杂草拔掉,防止蚊虫叮咬。
进入潜伏地点后,按照预先布置好的位置,我们一动不动地趴在草丛中。当年我19岁,年纪轻,好动贪玩,瞌睡又大。越军那边经常漫无目的地向我境内打冷枪。班里我最小,班长刘社全特别交代付班长姚茂甫(广西都安人,73年的老兵)调教我,看紧我,多亏姚班付,我才没有敢乱动,也没有暴露身体,否则,很可能被越军冷枪打中。一天后半夜,姚班付带着我在他的身边潜伏,我一动也不敢动地趴在草丛中。说潜伏,那是比毅力比坚持比耐心。时间过的很慢,闷热潮湿的草丛里,散发出一股植物的气味。而突然之间,越军阵地也会发飚似的向我方一阵狂扫,哒哒哒的射击声打破夜的寂静;当射击停止,夜的静谧,根本感觉不到这里曾经发生过战斗的交锋。很长时间,我都屏息静气,用眼睛耳朵在黑暗中窥视细微的动静。无奈瞌睡就是挡不住,头往下耷拉着嗑了好几下,眼皮渐渐闭合,不知不觉进入无意识倦态……不知过了多久,姚付班长的头压着我的右肩,左手搭在我背上,压得我肩酸背痛喘不过气,我被压醒了,但不敢乱动,更不敢说话,只是姚付班长身体特别重,我忽然觉得自己身上粘糊糊的。心想:付班长,你趴我身上干吗?都什么时候了,你这不是欺负人吗?喊他,他不吱声,实在受不了,我使暗劲用力把姚付班长往旁边推,发现姚付班长象一滩泥,没有动静。我的右胳膊都麻木了,这时,我发现自己浑身是血,心里一咯噔,心想:“完了”!是做梦?我动动脚、动动手,挪动一下身体,不是梦!自个没有创伤,也没有疼痛,哪来的血呢?我不敢喊他,兴许付班长也睡着了吧?但那血?就这么耗着挨到天亮。接到收队命令,潜伏结束,班长命令我们依次掩护撤离,等我抬头瞄腰起身时,才发现姚付班长静静地躺在那里,他已经牺牲了。他是被越军用12.7毫米高射机枪平射打死的,我们俗称为流弹,子弹从左前胸射入,从右后背贯出,贯出的枪洞直径20多厘米,比一个碟子还大,真是惨不忍睹。越南军队在1979年初至1989年初的11年间,无论是白天、晚上经常使用各种口径的轻重武器,无缘无故地向我国境内射击,给我国居民造成不少伤亡。
我将情况报告班长,班长命令我先背着姚付班长的遗体撤离。全班掩护我撤离到安全地带后,我们抬着姚付班长回到驻地。他静静地躺在那里,战友们抑制不住心中的悲痛,含泪把姚茂甫付班长擦洗干净,为他穿上一套崭新的军装;就在不久前,还在昨晚,付班长!你与我还在一个战壕里啊!如今你却离开了生死相依的战友,悲愤的眼泪象断线的珠子唰唰往下流,我将自己那一枚三等军功章挂在他的胸前,表示我对姚茂甫付班长的敬意,我心里默默祈祷:付班长,你走好!两天后的晚上,就在我们潜伏地点,我们的兄弟班战友击毙了3名企图越境搔扰我们的越南特工人员。总算为姚付班长报了仇。
一场战争结束了。这是我在这次战争中的管中窥豹。
人们常说:特殊的环境最锻炼人。知青在农村也是锻炼。而经历一些事件之后,你会对世间的事物,慢慢会有更深的感受。比如,那两位被我炸死的越军,在平常的时候,他若死了,我或许会产生同情;但在战争状态下,双方为各自的国家和民族利益而战,那是势不两立的敌人。可是,姚付班长死了,他的死是为国捐躯!他永远活在我的心中,活在我们的心中,活在人民的心中!
向为人民利益贡献了生命的战友们敬礼!!!
知青-思树.2009.6.2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