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次被逐
一九六七年六月下旬的一天,我从新疆哈密收容遣送站出来,踏上了回乡的列车。随着列车“轰隆轰隆”有节奏的响声,我不禁思绪万千,感概颇多。多少往事,历历在目;多少辛酸,不堪回首;我的命为何这么苦呢?一个十七岁的少年,却因家父被造反派无端打成“历史反革命、特务”,我因系长子,却无端地被他们说成了“黑七类狗崽子”、“小特务”。朗朗乾坤,竟被阴霾笼罩;茫茫大地,竟无我的安身立命之所,越想越痛苦,越想越悲伤,想着想着,便昏昏欲睡……
一觉醒来,列车已不知不觉地抵达了甘肃酒泉车站。我心绪不定,烦燥不安。心想,回去以后将如何度日呢?也不知父母和弟妹们现在如何?我已外逃几个月,身处异地他乡,独自颠沛流离,风餐露宿,饥寒交迫。一不敢写信,意欲打电话却又打不得。因当年打长途电话很不方便,颇费周折。再说,因我是外逃流浪人员,怎么敢打电话给家里人呢?岂不是自我暴露、自投罗网吗?真是冤屈,有家不敢回。又一想,天下之大,此处不留人,自有留人处,还是走一步看一步吧。
正在这时,与我坐正对面的一位20多岁的上海支边青年见我独自一人在闷闷不乐的苦思冥想,便用不太标准的普通话对我说:“小兄弟,你是到哪儿去?”我回答他说:“回湖南!”他又问:“你是湖南什么地方人?”我告诉他:“湖南衡山。”他又问:“你是来新疆找工作的?”我回答:“是的。没找到。”他说:“也难怪,你早一年来就好了,那时还容易找工作。现在新疆建设兵团正在搞文化大革命,已不接受任何人了。”我说:“是啊。”他说:“你不妨到兰州去试一试,那里好找工作些。”我问:“是吗?”他说:“我也是听人家说的。”我说:“谢谢!”经这位好心大哥的点破,遂日上午9时左右,我怀着忐忑不安的心情,在兰州火车站下了车。
当日,在兰州市区漫无目的地转遛了一天,因到处要证明,而我却没有,故什么单位也不敢接受我。此时我已是饥肠辘辘,疲惫不堪,真是度日如年,不知如何是好。这时,忽见一小巷中有买馒头的店铺,我便花一元钱买了二十个馒头,店主用牛皮纸包好,并用一根粗线捆住,交给了我,我提着这些馒头秃丧地赶到了兰州火车站,办好了车票签证后,于当晚又坐上了南下的列车。
经过这段时间的盲目奔波,我实在不知该怎么办?回家吧,肯定又会被抓、被关押;不回家吧,又怎么活命呢?这时,我把所有的亲戚都在头脑中回忆了一番。最后想到了我大姨妈符祝英——家住常德县南坪公社戴家岗大队。对呀,我何不去投奔我大姨妈呢?于是,我决定在长沙下车。
自从哈密上车,告别了可亲可敬的郭叔叔,我的思绪一直不能平静。第三天中午时分,列车终于到达长沙站。
当年常德不通火车,汽车每天也只有二班,我从长沙汽车站出来后,便到轮船码头去打听,看看是否还有往常德方向的船。一问,当天只有到益阳的船了。我不管三七二十一,不假思索地购买了一张到益阳的船票,登上了轮船。大约下午四点多钟的时候,轮船到了益阳。于是,我马不蹄停地往汽车站赶。刚进站,正好碰上最后一班车,于是,我迅速买票上了这趟车。于傍晚时分到了大姨妈家。这是我生平第一次到大姨妈家,大姨妈见我这副可怜兮兮的模样,当他听说了我及家人的不幸遭遇后,抱着我大哭了一场。
在大姨妈家住了将近一个月左右,其时,我天天跟着她出农业工,一边想着今后的道路该怎么走。大约在二十天以后,大姨妈收到我家写给她的一封信,父亲在信中告诉她:全家已被收回南岳镇,只是不知容颐的下落,至今沓无音信,你如若知道他的下落,请设法及时转告他,叫他回家来,云云。
大姨妈拆阅此信后,转悲为喜,破涕而笑,便随即将此信交与我看,我看见此信后,心神不定,疑惑彷徨。心想,我到底是该回家去呢?还是继续在外漂泊?这时,我便与大姨妈商量,我准备到衡阳我伯父家去一趟,然后再作打算。否则,我这样空手而归实在不好意思。于是,次日清晨,吃罢早饭,告别了姨父姨母及表弟妹们,到汽车站踏上了回衡的路途。
在伯父家住了一个星期后,伯父劝我回家去。就这样,我又拿着伯父给我的车费坐车回到了阔别已久的南岳。
回家当天,妈妈见我骨瘦如柴,蓬头垢面,一身跳蚤,顿时落下了伤心的泪水。接着,把我所有的衣服全部用开水煮了一次,并带我去街上理了发,然后弄了几个菜给我饱餐了一顿。
在家期间,我白天在南岳建筑公司做小工,从事着与我年龄极不相称的繁重体力劳动,挑砖、和泥、抬预制板等。记得当时每天的工价是一元三角六分。做了大约两个月之后,便跟父亲学扎钢筋。
后来,南岳镇毛泽东思想文艺宣传队队长何旭林得知我回家的消息后,又把我叫回了宣传队。于是,我又与昔日的宣传队员们排练文艺节目。随后,又随该宣传队在衡山县巡回宣传演出。我的任务仍然是拉主胡(板胡)、吹笛子兼土黑管独奏等。直到同年10月初。
一九六八年四、五月间,当时的南岳镇领导又一次掀起了一场声势浩大的上山下乡运动。以南岳是军事重地为借口,把南岳城区内所有的所谓“四类分子”(地主、富农、历史反革命和现行反革命份子、坏份子)、“二十一种人”以及有“海外关系”的人员与家属及其子女,一并驱逐到农村去。他们当时蛊惑人心的口号是:我们也有两只手,不在城里吃闲饭。在这种思想的支配下,几天之内,南岳城内的上述人员被先后驱逐到了农村。
从常德回岳后,南岳成立了“湘江风雷挺进纵队衡阳司令部南岳支队”这一造反派组织。我随南岳镇毛泽东思想文艺宣传队集体加入了该组织,随即排练了一台文艺宣传节目,又在全县范围内进行巡回演出。
此时,文化大革命进入火热化阶段,打、砸、抢、抄、抓盛行,父亲又遭批斗,随即被关押在建筑公司,并停发工资。因全家生活无着,我们的生活一下子陷入困境,我母亲在家门口(原东街三号)用门板摆了个“摊子”把家里稍为值钱的衣物家什都拿出来卖了,用以买米和蔬菜吃。一九六八年八、九月间的一天,当年的岳街居委会通知我们这些出身不好和有政治、历史等问题的人去开会。谭支书在会上向我们宣布:“南岳是军事重地,中南局机关和广州军区要搬迁到南岳来,因此,绝不允许成份出身不好的人居住在南岳。你们仍旧要到农村去安家落户,如果谁自觉自愿地主动去农村,政府发给你们每人一百五十元安家费。如不愿去,就莫怪我们不客气了。现在是非常时期,总之,我们将会采取非常措施。你们都必须离开南岳,大家好好想一想吧。”
一九六八年九月初,我妈带着时年已八岁的小弟国庆去南岳完小报名读书,学校却不收,该校领导说什么“我校只接收贫下中农子弟和城镇贫民子弟入学。”无奈,我小弟只有在家里玩耍,更为不可理解的事是时年16岁的大弟容章在南岳民中初中未毕业,便被“劝退”退学。13岁的大妹天凤也中途辍学。
没过几天,大约是十月上旬,一天,我吃过早饭后,为避免再次被带铐挂牌押送下乡之窘境,我一个人带着简单的行李,拿着画相工具和画相纸、烟脂等,又独自步行来到了原“下放”地——衡山县松柏公社晓岚八队。
到了队上之后,我先到队长张彦凡家和胡奶奶家,如实地把我为什么又来农村的事向他们讲了一番。张队长便安排劳力把队上关牛的牛栏打扫了一下,我便暂时安顿了下来。
因户口、粮食关系还未来,我便无工可出,就帮队上的老人免费画相,他们谁家请我画相,我就在谁家吃饭。相安无事地打发日子,倒也苦中寻乐,自觉安稳。这期间,我每天晚上独对孤灯,浮想连翩,感慨万千。夜阑人静,万赖俱寂,我于是昼夜奋战,一连一个星期写出了《“知青”之歌》(见《“知青”之歌》歌曲)。在这期间,我与长沙来投亲靠友的女知青朱××相处融洽,当她得知了我的遭遇之后,对我深表同情,我们也就成了患难相依、无话不谈的异性朋友。
大约十来天之后,也就是一九六八年十月中旬末,妈妈带着我俩个弟弟和俩个妹妹又被红卫员驱逐到了农村。在白果下车时,刚卸完家具行李,正遇上白果的红卫兵押着几个“四类份子”在游街。于是他们用皮鞭将我弟妹们狠狠地抽打了一顿。他们边打边说什么:“好人打坏人,应该!”又强令其中的几个“四类份子”来抽打我弟妹们,还说道:“坏人打坏人,以毒攻毒。”直打得我弟妹们哇哇大哭,他们才得以罢休。这事是后来我妈到队上时告诉我的。
我们全家除父亲仍被关押在单位遭受造反派的批斗外,全家人在好心的乡亲们的接济和帮助下,相依为命地过着“新式农民”的生活。
第二年春天,山洪暴发,晓岚港遭受了有史以来的最大洪水灾害,我们的“家”(实际上是牛棚稍微打扫后的居所)因地处低洼处,致使所有家具被洪水淹没,这真是使我们雪上加霜,全家哭成一团。
“三忠于”活动期间,我因有绘画特长,经有关领导恩准,便与同是下放人员的陈家瑞(南岳下放在后山江东公社的“知青”)一起,在湘、衡交界之处,各地画油画毛主席像和炭精画毛氏六位烈士像,以每天交队上一元五角钱,记十分工的口头合同,挣取“轻松”工分维持最低生活水平。
接下来的日子里,时年已九岁的小弟国庆去大队学校报名上学,却被拒之门外(他后来是在老家经亲友说情,才被允许在大崎小学上学,接受启蒙教育的。)。
没过多久,我们通过关系,联系了祖籍——衡东县霞流公社大崎大队第四生产队,老家的亲人非常同情我们,便同意接受我们迁入老家。但要求我们认祖归宗,改姓欧阳,经慎重考虑,我们同意了。就这样,堂伯户欧阳厚鑫便将我们取字辈名分别为其复、其原、其宗,意为“复原宗”。这也是我们第一次改性的原由。于是一九六九年秋收过后,我们告别了曾经关照、接济过我们的乡亲们,告别了令我们牵肠挂肚而又难以忘怀地伤心之地——晓岚港,举家迁入了老家阳家垅,又开始了新的农村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