菜 农 老 李       乐 乎

  我家东侧有一块空地，在三年困难时期，父亲将它开垦成菜园，种上各类瓜果蔬菜。由于精心耕作，一年四季都有丰饶的收获，令人羡慕和眼红，家属区的其他人也纷纷开荒种起蔬菜来，好不热闹，但长势都没有父亲的好。这引起了附近生产队一位菜农老李的注意，他经常到父亲的菜园转转，和父亲交流种菜的心得和经验，一来二往，两人成了好朋友，来往密切，话题也不光局限于种菜，社会上发生的各种事情也议论评价一番。

  老李五十岁左右，精瘦，光头，目光炯炯有神，长年赤脚，一身靛蓝土布衣，腰间常用草绳系住纽扣不齐的衣衫，一只裤脚卷到膝盖，一只裤脚垮到脚跟。在我的印象中，老李好象没有休息的日子，总是一副下地干活的装扮。老李是贫下中农，来头硬，不存在和父亲搞攻守同盟，互相勾结，狼狈为奸的问题，不怕别人说闲话，想来就来想走就走，无所顾忌，潇洒得很。

  父亲种菜注重理论联系实际，为了种好菜，他特地买了些书来看，用书本知识来指导实践，种的菜自然与众不同。例如南瓜有几十斤重，丝瓜有一米多长，大白菜几公斤一棵，辣椒挂果期可以延长几星期，萝卜大得象胖娃娃……。老李虽然种了几十年菜，经验丰富，在当地小有名气，但他也非常佩服父亲种菜的本事，经常上门请教，有时还带些菜种给父亲，更多的是捎些蔬菜送给我们尝鲜。

  老李种菜多年，对虫害深恶痛绝，好不容易长成的蔬菜，一个晚上就被害虫咬得千疮百孔，气煞人也。他问父亲能否写一本防治蔬菜虫害的书，父亲答应试一试。为了写这本书，他到处查资料，翻外文，还要自学昆虫学，什么科什么目的，忙得不亦乐乎。幸好他有机械工程专业的基础，可以精细地描绘昆虫的图形，不用求人。大半年时间，大功告成，厚达几百页的《常见蔬菜虫害防治》一书的初稿问世了，父亲将书稿寄去出版社，大获好评，可以出版但要求单位出示作者情况介绍。结果可想而知，父亲非常沮丧，老李安慰说，不出版也无所谓，给大队农技员看，起码可以帮助我们大队防治蔬菜害虫。

  文革中的一天，老李来我家问父亲，人死后下辈子变成什么好。父亲说变成鱼比较好，翱游大海，深藏不露，谁也伤害不了。老李却认为最好变成鸟，天空那么广阔，随你飞到哪里都没人管，饿了，到处有吃的；累了，随便哪里都可以安家，自由自在。两人还为人死后变成什么好争辩了一番，事后父亲还直纳闷，老李今天怎么啦，一个劲地问人死后的问题。

  在这番谈话的第二天，就传来老李投河自尽的消息。老李自杀的原因很简单，有人揭发他一个小小的历史问题，好象是解放前当过几个月的代理保长，大队要批斗他，他一时想不开，寻了短见。

  我现在看到鸟，有时还忖思，不知这只鸟是不是老李变的？

                 周经奎其人其事

  在父亲的朋友当中，周经奎(化名)是一个比较特殊的人物。说他是知识分子吧，不太象，黑黝黝的，看起来象干体力活的，四肢发达，说话粗声粗气；说他不是知识分子吧，也说不过去，他留过洋，在美国拿到体育专业的学位。

  周经奎的父亲是上海滩的大亨，望子成龙，将他送去美国留学深造。周经奎生性好玩，尤其爱好体育运动，定不下心来念书，歪打正着，考上了体育的什么专业，也算学有所成吧。

  回国后，他担任大学体育教师，生活刚走上正轨，就出了大问题。学校让周经奎负责采购体育器械，但他采购的双杠质量不过关，断了，结果将一名学生摔伤了。这下麻烦了，学校追究责任，说周经奎贪污（那时好象还没有吃回扣一说）公款三百元，采购的双杠是劣质产品，造成恶劣影响和后果，给他戴上贪污分子的帽子，开除公职，留用察看。周经奎坚决否认贪污，只承认质量把关不严。真像如何，旁人无从知晓。不过从常理分析，周经奎并不缺钱用，实在没必要将这三百元据为己有。

  结果老婆离了婚，给他留下一个养子相依为命，应验了“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临头各自飞”的俗话。

  文革中，周经奎被遣送农村改造，贫下中农对他的反映很不好，说他干农活慢吞吞，走路好象怕踩死蚂蚁，一步三晃；担子挑得比妇女还轻，插秧比细伢子还慢，割谷割哒手，挑担闪哒腰，这个样子如何作得田。农民尤其看不惯的是，周经奎一搞体育运动就象换了一个人，篮球场上生龙活虎，满场飞，几个后生子都看他不住；游水游得比鹭鸶还快；跑步冒得哪个跑得赢他。周经奎解释说他是体育专业的大学生，农民不相信：莫笑死鬼哒，还有专门搞体育的的大学么，那就好玩哪。

  周经奎农活干不好，连细伢子也奚落他，日子难熬，干脆溜到城里拉板车，农民也懒得追究，看他做事就眼胀，不如眼不见为净。

  周经奎在长沙北郊的德雅村揽到一单铁路路基土方的业务，忙不过来，叫我去帮手。他当时已近五十岁了，头发灰白，到底是搞体育出身的，身体还棒得很。我们每天要去五公里外的黑石渡拉土，每天拉六车，每车重八百公斤到一吨，可挣六七元。算起来，一天要走一百二十华里，我们年青人都很吃力，周经奎居然也能挺过来，大家都啧啧称奇，竖起大指姆赞道：老周不简单，是个角色。

  可就是这么一个身体健壮，生命力顽强的人却自杀了。听父亲说，他含辛茹苦带大的养子，为了结婚，无情无义，将他这个养父赶出家门。周经奎走投无路，流落街头，悲愤交加服毒自杀，告别了这个他无限留恋的世界。

  周经奎要是活到今天，也有八十多岁了，球是打不动了，但太极拳之类的体育活动应该还是可以参加的，说不定还可以评个健康老人的称号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