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赶山
那是下乡后的第一年,四,五月间,砍田埂前。
上地团是个小小的生产队,全队只有九户人家,我们知青小组为一户,才凑起十户。全队放假赶山,实际上只是妇女放假,全队男子汉赶山,当然没有工分。那天秀培在大队打米,陶劲在山上放松油,昌盛在大队开会,他们有工分,不能去。我,胖子,楚巴和两个半大小孩子---曼林和狗崽,加上7个社员,共12人。楚巴唤上了“黑虎”(我们养的狗),我们摩拳擦掌和社员们出发了。
当我们爬到“地门”—林源四队后山顶时,“小崽”(年近50的社员)对“老黄公”(社员,花甲之年)说:“这里面可能藏有野猪。”说完随手捡了块石头扔向灌木丛。黄公二话没说,也捡起石头扔了下去,同时他大声唤狗:“嗖嗬,咬咧。”话刚落音,瞬间,所有的狗全部钻进了灌木丛,只见灌木丛树木枝摇晃,发出沙沙的响声。大约一分钟,从吠声中我听到了另外一种声音,这是什么声音?我从没听到过,也不知道如何描述。我还在捉摸时,突然被另一种斥责声骂醒了:“呆呆地站着干什么?娘嗫,这野猪叫得可凶啊,肯定是大家伙。你们还不分散开来唤狗。”我掉头一望,胖子,楚巴已跑得不见人影,吓得我不管三七二十一,是刺也好,是坎也好,一头朝下,钻进了灌木丛。
进到灌木丛不过几十步,就被树枝挂住了柴刀扣,进退不得。我好不容易从中解脱出来,谁知脚下一溜,这一溜就顺着山坡溜下了一丈多,手,脚,脸都被刺划伤了,隐隐着痛。我扒开身旁的树枝和刺,刚坐起来,只见下面一大片灌木丛的树枝都在摇晃,同时听到了沙沙的脚步声,这声音好象与刚才狗进灌木丛时的声音不同。声音越来近,也越来越大,还夹杂着“呼嗬,呼嗬”的叫声。我不知究竟,我不敢动,也不敢喊“嗖嗬,咬咧”了,我手紧握柴刀,两眼盯着丛林,只是由坐姿改为蹲姿,(好逃跑)只到这声音从左向右远去,我才松了口气。
“跑了,跑了。”有人在大声喊,于是我站起来,只见山脚下田里地门队的社员指着我右手方向喊。我终于明白了,刚才是野猪从我脚下跑过。唉,我还没见到活野猪呢,这回赶山泡汤了。“乒”,猛然一声枪响,我第一反应是:福爷开枪了,得马上赶紧过去。福爷叫吴秀福,40出头,是上地团生产队的队长,也是全公社的第一枪手,从1964年起,他打了160多头野猪。穿越灌木丛那真是不容易,虽然明明知道福爷就在左边,也能隐隐约约听到他与别人说话,可就是难见到人。我一边根据声音辨识方向,一边用柴刀开路,随着声音越来越近,越来越清楚,我也慢慢地走出了灌木丛,福爷果然在我的左边。福爷扛着猎枪,正指挥前面两个抬着野猎的人,那是小崽和一个陌生人。当我走到福爷身边时,胖子,楚巴和其它人都已经到了。
大家把野猪抬到我们队上的凉亭,大人小孩都有围着野猪观看,那个陌生人扛着枪,也在其中瞎忙,好象这猪是他打的一样。我问狗崽这人是谁,回答说,地门的。我突然发现黄公给福爷丢了个眼色,福爷马上向黄公走去,小崽也跟随而去,于是我也凑了过去。黄公开口就问福爷开枪的过程。福爷说:“当我随着狗悄悄地走过去时,我发现一只足有300斤大的野猪正“坐堂”,而四周都是野猪,有10几只。大猪昂着头正四处张望,而就象这只百多斤大的野猪一样,还有五,六只在嚎叫。我背上顿时出了一身冷汗。我不敢开枪,打大的还是打小的,我拿不定主意,反正一枪只能打一只,不管是这只打死了还是只打伤了,我肯定会被发现,如果说这么多没受伤野猪一旦群体攻击我,那我死定了。当我的大黑和小黄(两中最利害的狗)露头时,大猪突然起身狂跑,于是猪群也呼地都跑了,这只动着稍稍慢点,我赶紧开了枪。”“后来呢?”黄公好象并不关心这些。福爷也好象心领神会,埋怨说:“你们来得太慢了。当我见地门的他向我这边跑来时,我赶紧砍了根红滕把猪的四脚捆了起来,还砍了这根茶树棍子,穿在猪脚中间。刚巧这时地门的他到了,我喊不出名字。他望了我一下就把枪收起了,拔出柴刀就砍路。后来小崽和伯子来了。”
“哦,那他就不应该分享野猪肉。”黄公理论说:“打野猪,见者有份。是因为野猪被打中后,可能没立刻就死,受伤的野猪最忘形,最凶恶,会主动攻击人。而这时见到野猪的人,他可能会救你一命,因此见者有份,这是规矩,就是这个理。但你已经把猪捆住了,还穿插了棍子,其实只要你穿插了一根草,见者就没有份了。因为野猪已经死了,死定了,不存在你有可能来救人,因此你没有份。”小崽惋惜道:“听他讲,他一见我们地团的人赶山,就连忙从田里跑回家中拿来枪,他离你最近,要是不回家拿枪就赶上了。”“亏得他回了趟家,如果直接冲上来,肯怕今天要出人命。”福爷笑着说。黄公手一摆:“小崽,你与他熟悉,你去与他说一下,猪头和四脚归枪手,猪血和内脏作为赶山人吃凑伙,猪肉按人头和狗头数均分,能分多少是多少,地门人没有份。当然希望他和我们一起凑伙。酒归我出。”“饭就到我家勺罢。”小崽说道。
杀猪啦!全队就象过年一样热闹。队上的大锅在凉亭旁支起来了。有人在磨刀,有人在劈柴,有人去担水,有人在涮锅,七手八脚,热火朝天。小崽在猪脚上割了一刀,然后嘴对着口子吹气,刚把猪吹得胀鼓鼓的,就有人开始淋开水,就有两人上去刮猪毛。我们知青大都在一边观看,只有楚巴还能穿梭在人群中间,只见他指手划脚,骂这说那地,严然是个大师傅,但最终被福爷罚去洗猪大肠。楚巴笑容可掬地提着猪大肠就往村口走,突然他发现曼林和狗崽在后面偷着笑,他来个180度转身,把猪肠往狗崽手上一丢,一把拧住曼林的耳朵,骂道:“好家伙,你俩嫌屎臭是罢,想吃现成的?不行,跟我一起去。” 曼林和狗崽一直是楚巴的跟屁虫,撩撩打打惯了。“你放手,你放手,我去,我去。”曼林无可奈何,俩人只好跟随楚巴去了村口。我不知道猪肠是不是楚巴洗的,但洗干净的猪肠是楚巴双手捧回来的。
分肉啦!先点人头,12人;后点狗头,大家点着各家的狗,说是16头,楚巴说:“17头,我的黑虎也去了。”黑虎是我们刚喂的狗崽,算不上赶山狗。黄公笑着说:“是去了,我见到了。就按17头算,17加12等于29,每份两斤,共58斤,其余的吃凑伙算了。”福爷是一人两狗,分6斤,黄公是两人两狗得8斤,我们是三人一狗,也是8斤,昌盛家只出了一只狗,得2斤,秀培人也没去人,但去了两只狗,也得4斤。唉,如此分配,真是“人不如狗。”叫人沮丧。
当见到女同学兴高采烈地提着那8斤肉往组上回去时,心中的阴影很快就消失了。因为那毕竟是8斤肉哪!我们已经有百日没闻到肉香了。我们元月6号离开长沙,一路奔波,10号刚到队上,小崽(队上保管员)送来8斤猪肉,说是公社给每个知青一人一斤的计划猪肉,他们帮我们买来了。我们一合计,队上不是为我们准备了晚餐么,那么把这肉也炒了,算是我们知青和全队社员聚餐罢。是哪家为我们准备的晚餐,我记不清了,但我知道只有男社员和我们聚餐。我第一次喝酒,而且是米酒,淡淡的,一股清香,入口很好。我以为我有酒量,我以为这种酒我不会醉,我们和社员称兄道弟,我和楚巴轮翻向社员敬酒,最终楚巴没事我醉了。酒醒了,肉没了,一晃百日过去了,再也见不到肉了。今天又是8斤肉,而且是我们赶山分得的,还有什么事情能叫人不高兴呢?
吃凑伙。有人拿来辣椒,有人拿来食盐,有人拿来老姜,有人拿来米酒;有人切肉,有人涮锅,有人烧火,福爷掌瓢。全队男女老少都从各自家里端来了饭,说说笑笑吃起来了。黑糊糊的猪杂,浓浓刺鼻的膻味,根本谈不上好吃。我怀疑是楚巴没有把猪肠洗干净。当见到社员们都吃得津津有味,“要与贫下中农打成一片”,我可不能额外一条筋,硬着头皮也得吃一点,何况我们只煮了饭,没炒菜,不吃猪杂,又拿什么下饭呢?
吃完凑伙,同学们兴致正浓,这8斤野猪肉我们该如何吃?陶君发话:“大忙刚完,大家都很累。我们的日子过得也很清苦。我们得注意身体,要注意营养,补充营养。我们应该好好地吃一餐,同时应把下地团的诸位都请来。”他说:“今天我刚放完一棵松树,刀把子顺势往地上一蹲,刀把子被弹了起来,只见松树根上长着一个大黑瘤子,刀把子把表皮搞破,露出白浆,我挖了回来,刚才我问小崽这是什么,他讲是松伏苓,是种补药。我想今天把它煮到野猪肉里,来个药食大补如何?”女同学小覃说:“离开长沙时,我妈妈给了我一些当归和党参,也煮进出好不?”“喏,昨天我放牛时,挖的六支白白净净,水汪汪的小萝卜,黄公讲是三百棒,学名叫天门冬,也是一种补品。”我接着说。“核桃林中遍地都是麦冬,不也是补药,我就去挖些回来。”楚巴也说道。显而易见,大家都同意陶君的提议。
天黑了,下地团的同学们都来了,门板当餐桌架起来了,楚巴的药食大补汤也端上来了。一大脸盆,热气腾腾。十几个人围拢在门板四周开吃。其实,在楚巴烧汤时我就知道我又没有口福。和中餐比,只不过浓浓的当归气味替代了野猪肠的腥气,膻味;松伏苓也不好吃,涩口;麦冬煮溶了,不见了;唯有天门冬好吃,甜甜的,透过当归气味,还能闻到一种淡淡的清香。我想吃第二根,却翻不到了。我怀疑我们小组知青和我有同感,都吃得较少,当然也可能是让给客人吃。当只有客人在吃时,不知是谁说,就是当归味重了点。这时下地团的方班头数落起来:“你们真是生在福中不知福,这么营养,这么好吃的东西,你们还嫌气,真是叫花子嫌饭馊。”楚巴笑骂道:“班头,你不识好呆,留给你们整,你还屎少屁多。”班头拉长话音,也笑道:“那又何事要得呢,那就谢谢哒。吃不完倒掉太可惜哒,我们下地团的还是帮他们一扫光罢。”我望了一下脸盆,那只有一点汤了。
十几位游子从百里之外来到这穷乡僻壤的山沟,能有这么开心,高兴,真是“苦中求乐,难能可贵”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