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妹生命的最后旅程
乐 乎
有些日子是永远不会忘记的。光阴刚刚跨入新的一年,今年的元月19日,小妹在陆军总医院的诊断结果出来了,诊断书上,触目惊心全是“癌”字,肺癌四期!且已转移到脑部和全身。如晴天霹雳,全家人仿佛一下子跌入无底的冰窟窿,浑身哆嗦,眼前一片模糊,精神近乎崩溃……从那一天起,再没有办法让一切看起来和以前一样,全家都被哀伤笼罩着。
医生告诉我们,小妹最多还能活五个月,我们感到好象血被抽干,心被揉碎一般,命运为何如此残酷,上苍为何如此不公!我们如傻子般不断地自问和追问:为什么会这样?为什么没有一点征兆?为什么一发现就是晚期,而且是最晚期?找不到答案,有的只是无奈的叹息,痛苦的追忆。
没有征兆,没有感觉,病魔就这样残酷地欺骗了我们,待发现时已病入膏肓!我诅咒你,你这卑劣的草菅人命的病魔,懦弱的不宣而战的病魔!
小妹再过几个月就要退休了,退休后她打算带妈妈到世界各地和国内的著名景点去旅游,她要去学习插花、烹调和服装设计,去公园唱歌跳舞,去乡下种菜种花,还想去做义工,为那些需要得到帮助的人献上一片爱心。现在,这一切都随着一纸诊断书而烟消云散。
半个月后,春节到了,今年的春节格外寒冷,就象我们冰冷的心。深圳的春节,到处都是欢乐的人群,到处都是兴高采烈的脸,我忽然觉得人世间的欢声笑语与我无关。小妹是医务人员,她完全知道这病的严重性,也知道自己屈指可数的人生旅程已进入倒计时阶段,瞒是瞒不住的。她强忍着痛苦,含笑面对死神的魔爪,反倒安慰我们不要悲伤不要难过,春节了,大家难得团聚一堂,要快活一点。我们扭过头,泪水模糊了双眼,快活?怎么快活得起来。
经过靶向治疗,小妹的病情似乎平稳了一些,她是爱美的人,我们搀扶她去公园散步,欣赏盛开的玫瑰花,树木翠绿的嫩芽。后来她实在不能行走,我们就用轮椅推着上凤凰山,让她呼吸春天的气息,感受大自然的魅力。为了营造喜庆吉祥的气氛,我们特地给她添置了几套崭新的大红衣裤,小妹本来就是众人公认的大美人,穿上颜色鲜艳的服装后,显得更漂亮更年轻了。
在小妹生命的最后阶段,所有的双休日,所有的节假日我
小妹笑称哥哥小气孤寒,说当年帮我推板车,每天的工钱只有一毛钱,而且还拖欠。我争辩道,我每天也只挣块把钱,要养家糊口,给你一毛钱算多的啦,太贪心了。小妹回顾起文革的艰难岁月,不禁潸然泪下。她每天要给关在“牛棚”里的爸爸送饭,送饭途中,不时被不谙世事的少年咒骂为“狗崽子”、“右派子女”、“黑五类”,更有甚者,有的还揭开饭盒盖,往里面撒沙子。
我们聊上山下乡的种种趣事轶闻,农村的巨大变化以及农友们的生活现状。我略带夸张地赞赏妹妹亲手设计装修的新房子,新潮的家具、家用电器,漂亮的窗帘和时髦的炊具,逗得她开心不已,哈哈大笑。当然,兄妹聊得最多的是全家人的生活工作,有忧虑有操心,但更多的是欢乐和幸福满足。
每次离开深圳小妹的家,都象生离死别,依依不舍,谁知道下次还能不能见到面。小妹一定会站在阳台上向我们使劲挥手,目送我们的车消失在滚滚车流中,而我们都要在停车场回应她的挥手,祈祷她早日恢复健康,久久不愿离去。但又不得不离去,第二天还得上班,还要装得若无其事,甚至强装笑脸,不能让个人的哀伤的情绪影响同事,影响工作。
两个月后,小妹病情恶化了,胸腔大量积水,大口大口艰难地喘气,整夜整夜不能平躺在床上睡觉,就这样坐在椅子上度过漫漫长夜,癌细胞每天都在吞噬着她的肌体,经腹水穿刺,每天流出来的腹水达1000毫升之多,可见小妹忍受了多少非常人所能忍受的痛苦。
小妹住进了医院。当我们赶到医院时,她那一双无助的泪眼长久地凝视着我们,凄凉悲哀,我第一次感在到生死之间,人类是多么的无能为力,多么的无可奈何!
我们焦虑不安地守在小妹的病床前,看着她被病魔折磨得死去活来的模样,心如刀割。我抚摸着小妹的头,说着自己也不相信的话,轻声安慰道:“一定要有生存的强烈愿望,勇气能够战胜死神,精神力量是无敌的。”
在医院,各种医疗手段都用上了,但疗效不大,我虽然知道,在现有的科学技术条件下,一切努力都是枉然的,但仍然要求医生尽全力抢救。重复的治疗、化验、检验,已让小妹不信任医生了,她认为一切治疗都是医院创收的手段,是对病人的折磨。她拒绝化疗,一连几天不吃不喝,也不吃药,身体越来越虚弱,脸色憔悴,一点力气也没有了,走路都要人搀扶才能迈开步子,。经大家的反复劝告,她才答应恢复吃药并不再绝食。
就这样,小妹捱到了自己的55岁生日,生日那天,亲朋好友都来了,济济一堂。大家内心都明白这是小妹的最后一个生日,众人徉装笑脸,含泪祝她早日恢复健康,热热闹闹点蜡烛切蛋糕,久违的笑容又出现在小妹的脸上。
小妹病情一天天恶化,腹水已呈血色,脚肿得象馒头一样,无药可救!医院让小妹回家调理,无言的结局让人痛苦万分又无奈。回到家里,我紧紧握住小妹的手,一个钟头,又一个钟头,坐在她床前,看着她消瘦蜡黄的脸,听氧气咕咕嘟嘟穿过水的过滤,从细细的透明管子里,经过鼻腔慢慢流进那两片被癌细胞吞噬殆尽的肺叶里。兄妹相对无言,一切尽在无言中!小妹的手传递给我的信息是,生命正在撤离她的肉体,生命即将走向尽头了。
端午节的最后一天,我们离开深圳时,我最后一次亲吻了小妹,向她告别,我说,再过几天我们又会来看你。说毕,转过身去,抑制不住的眼泪汹涌而出。也许,眼泪可以帮助愈合心灵的创痛,如果眼泪能够挽救亲爱小妹的生命,我愿意泪流成海!泪流成河!
哥与小妹,“除吾死外,当无见期。吾又不知何日死,可以见汝;而死后之有知无知,与得见不得见,又卒难明也。然则抱此无涯之憾,天乎,人乎,而竟已乎!(袁枚·祭妹文)”
呜乎哀哉!
哥哥写于小妹逝世周月之际
2008.7.13
难忘那轮中秋月
乐 乎
中国民族习俗认为,亲人去世后每隔七天为一个忌日,到七七四十九天为止,即所谓“七七四十九,亲人撒了手”。本周是小妹的七七忌日,,为寄托哥哥的无尽哀思,特以此文祭奠小妹的七七忌日。
1972年10月中旬,接到母亲的一封信,内容十万火急,要我马上赶到资兴县,火速将在那里插队的小妹妹接回长沙。原来生产队来信说妹妹患上了疟疾,而且病情不轻,当地医疗条件不好,生产队怕出问题,负不起责任,让我们接她回去治疗。
接信后,我当天就搭乘轮船赶赴长沙,傍晚时分,船到长沙码头,我家也没回,就直接去了火车站。其实想回家也无家可归,一家人天各一方,这个家早就散了。在那个火红的革命年代,“常回家看看”简直就是一种奢望。
车到郴州天还没亮,我从口袋里掏出一本破旧的湖南省地图,拿出来研究了好一会,决定乘郴州到桂东的长途汽车,中途在资兴的一个叫州门司的地方下车。从地图看,州门司到小妹插队的生产队不通公路,但相距不太远,大概30华里山路,如果走的话,也就4个小时,问题不大。
买了往桂东方向的车票后,看到车站商店有制作粗糙的月饼卖,才猛然想起今天是中秋节。人们总是把世间的悲欢离合,与月亮的阴晴圆缺联系在一起,圆而无缺的中秋月,是亲人团聚的象征。中秋月儿圆,吃月饼也饱含着亲人团圆之意,于是倾其所有,买了几个月饼带上。在如此险恶大环境下,兄妹能团聚一起,共度中秋佳节,实在难得。
“每逢佳节倍思亲”,想到如今“月圆家不圆”,佳节不佳,不知哪年哪月全家才能欢聚一堂,其乐融融赏月;再想到自己下乡已有七年多,前程仍一片渺茫,妹妹又在这深山老林插队,不禁悲从中来,难以言表,几乎掉下眼泪,心情坏到极点。
兄妹差不多三年没有见过面了。三年前,洋妹上初二,当时毛泽东发出“学制要缩短,教育要革命”的最新指示,初中学制缩为二年,念完初二,还不到16岁,她就上山下乡,到资兴山区插队。三年前,妹妹还是个天真活泼,懵懵懂懂的小姑娘,“女大十八变”,妹妹现在不知变成什么模样了。
郴州到资兴的州门司不到
路上没有人家,鸟啼山静,这偏僻的山路,似有一种解不开的寂寞。秋风微微,挟着山野的清醇,温柔地抚摸着我的面颊;山风沁入年轻的身躯,鲜活的血液在血管中奔涌,洗刷着我的肉体和心灵。置身于大自然中,严酷的现实社会似乎变得浑浊而遥远,空寂和荒凉使我真实地意识到自身的存在。
我不断地自问,为什么要对人生悲观失望?人的一生在亘古屹立的大山眼里只是一瞬,它现在望着我,当我从这个世界消逝以后,它还会默默地凝视着茫茫大千世界中的匆匆过客。世事如烟波,无数英雄豪杰,芸芸众生,来了去了,无影无踪,只有青山依旧在。
早餐在车站喝了一碗汤面,中餐也没吃,肚子早就咕咕叫了,饥肠辘辘,恨不得将怀里揣着的几个月饼拿出来咬几口,但终究舍不得。渴了,喝几口山泉水,饿了,还是喝几口山泉水。
山区晚得早,不到六点,接近山颠的太阳像一团快要熄灭的火球,一点一点地隐于山后,斑斓的流霞映得天际一派血红。远远望见群山环绕之中有一条狭长的平坝,田畴中簇拥着十几家屋舍,星星点点散布在小溪两岸,氤氲在袅袅炊烟下。向放牛归来的牧童打听,妹妹落户的生产队终于到了。
我走到知青点,隔着破旧不堪纸糊窗户朝里看,堂屋的梁上吊着一盏油灯,豆大的火苗晃来晃去。小妹孤零零地坐在火塘旁烤火,火塘中有一个三脚铁架,铁架上烤着几个芋头、番薯和玉米,香气扑鼻。我猛地推门进去,小妹一楞,见哥哥从天而降,简直不相信自己的眼睛,跳起来大叫“哥哥”,扑过来箍住我的脖子,又哭又笑。
我仔细打量小妹,几年不见,小妹成了大姑娘了。人长高了,原来胖乎乎的圆脸变成了瓜子脸,虽然又黑又瘦,但仍然显得那么清秀俊俏,一条又黑又粗的大辫子垂到腰际,穿的是破旧衣裳,但浑身散发出青春活力。我问疟疾好了些吗,妹妹说吃了好多天的“奎宁”,现在已经好多了。
我问,你们知青点不是还有几个知青吗?小妹说,他们上水库工地去了。我担心地说:“你一个女孩子守在这里太危险了,山里有野兽,人间有坏人,不怕吗。”:“怕也没办法,我床头有根粗木棒,野兽也好坏人也好,来了就是当头一棒,”小妹天真地回答。看着小妹天真无邪的模样,眼泪几乎夺眶而出,真的来了野兽坏人,十八九岁的小姑娘,一根木棒哪里招架得住,一个单身弱女子,又如何能够驱赶自然界和人世间的禽兽。这深山老林,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怎不叫爹妈兄长牵肠挂肚,万分担忧!
我们来到晒谷坪,坐在稻草堆上赏月。虽然家境艰难,个人前程未卜,但兄妹中秋相聚,心境仍分外好,娓娓谈一阵家事,仰头赏一阵满月。夜空青碧如洗,十五的月亮从峰峦错落处缓缓升起,落落大方地迈向天庭。天空没有一丝云彩,圆圆的月儿晶莹清亮,她是那样清冽,那么干净,将柔和的光辉洒向大地。月色如银,岚雾如银,月光溶蚀着云雾,苍茫的群山披上了洁白朦胧的轻纱薄绡,有如在恍惚透明夜色中起伏着森森碧波般的剪影,显得更加缥缈而神秘。
虚渺空灵的月光看似与人世无关,但古往今来不知演绎了多少悲欢故事,生发了多少缠绵情思。这泉水一般清澄的月光,荡涤着我和小妹的灵魂,人间的愁苦和烦恼,幸福与欢乐,都凝结在这清冷而纯净的月色中。
怎能忘得了那个山村的月夜呢!年华逝水,月亏月盈,三十多年前的那轮中秋月,清辉曾经映照着我和小妹的坎坷人生路,三十多年后的今天,那清泉一般的月光,依然在我的心里流淌着,萦回着,无穷无尽,无穷无尽……
小妹若天国有知,还记得那个山村中秋夜否?
修订于小妹七七忌日之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