烧菩萨
人们把柴放在“开门七件事”（柴米油盐酱醋茶）中的首位，不是没有道理的
在下放农村的日子里，有些感受相信大家都有体会，比方说你头天出工干活累了，第二天一早醒来觉得全身酸痛，躺在床上磨磨蹭蹭不想起来，只想请假休息一天，而生产队长肯定不会准假。这个时侯，你最希望什么事情发生？——是下雨！，不错，而且越大越好。尤其是在连续干了多天的重活，比如插秧、扮禾、搭田堘、铲田堪等等，累得腰酸背痛四肢乏力的时候，盼雨的心情就更加迫切。农村里是没有什么休息日的，法定假日对农村毫无意义，除了传统年节和过年前后的那段时间，其余日子天天都得出工干活。农民是靠天吃饭的，好的天气队长当然不会让你在家闲着，甚至还会跑到知青住地亲临你的床前，将你身上盖的被子掀开，一边拍打你的屁股一边叫喊：“太阳都晒屁股了还不起来出工去！”。这时侯如果你说病了。他就会说得了相思病吧，想讨婆娘（娶媳妇）了不是；你说你腰疼，他就说“麻拐”（青蛙）没有颈，后生没有腰，你哪来的腰疼；你说你今天有事，他说你能有什么事，还不是和尚赶道士。碰到这样的队长谁也奈他不何，只好乖乖地跟着他出工去了。唯有下雨天才是“老天爷定”的休息日（不过在农忙时为了抢季节，下雨天穿蓑衣戴斗笠也要干）。只有这样的日子，知青们才有了难得的清闲。于是有钱的就上街，无钱的就串门。如果哪里也不想去，不妨躺在床上，听着屋檐水有节奏的滴答声而慢慢进入梦乡也是很惬意的事。当然，最高兴的还是到兄弟知青组去“做客”。那时知青之间的情谊很深，你来我往非常亲密。好像都有一种淳朴的有福同享意识。即使不认识的知青来了，也不见外。虽然没有大碗喝酒大块吃肉的豪爽，但也是有酸菜吃酸菜有辣椒吃辣椒（无钱砍肉），倾其所有，毫不吝啬。如果连续几天下雨不停，人不留客天留客，还可以住上几天。不过，时间不能太久，否则的话吃饭就成了问题！——不是因为少米，而是因为缺柴。
那是六七年的春天，那年的梅雨季节比往年来得都长。缠绵的春雨淅淅沥沥下了一个多月，中间虽然有过几次小小的停顿，也不过是一天半宿。短暂的停雨无济于事，如果不停他两三天是根本无法进山砍柴的。而此时我们组里的柴火已经完全告罄，连堆放柴火的墙角旮旯所剩的碎柴木屑，都扫得干干净净倒进灶膛里烧掉了。实在无计可施，便有人提议到老乡家去借柴。可乡下只有借米借油，哪有借柴的。因为“柴”与“财”谐音，借柴那是犯忌的，人家有也不想出借呀！更何况眼下家家户户都柴源紧张，老乡们见面时说得最多的话是：“腻子跌了，冇菜烧哒，翠拧噶里！”（浏阳东乡话：“怎么得了，没柴烧哒，愁死人了！”）正当我们一筹莫展之际，救星龙组长就像及时雨来到了我们知青组。
龙组长是我们白沙公社上阳大队社教工作组组长，攸县人，瘦高个，三十五六岁年纪。平时对我们特别关心，知冷知热就像一位兄长。我们十六七岁离开长沙下放浏阳大围山，虽然不像现在的独生子女这样娇贵，但是远离父母的孩子特别渴望得到关爱，当时有幸遇到了这么一位热心肠的大哥，确是一种难得的缘分。遗憾的是后来工作组撤走时我们窘迫得连买一件小礼物相送的钱也拿不出，只是在走的那天大家噙着眼泪把他从大队部一直送到了东门镇上。当时的情景还依稀记得：
泪随春雨落，
情伴故人行。
东门十五里，
处处是长亭。
那天龙组长一进屋，我们就发现他脸上的笑容似乎有点神秘。因为知道他这几天一直在在为我们缺柴的处境发愁，所以一见他喜形于色的样子就明白柴火大有希望了。果然，他一开口就给我们吃了一颗定心丸说：“柴火问题解是解决了。”但是，他又眨了眨眼睛很神秘地说：“要看你们敢不敢烧 ！”
“敢烧！敢烧！”组长李眼镜正为没有柴烧急得焦头烂额，连忙说：“只有不敢砍的树，没有不敢烧的柴 ！”
“菩萨呢，敢不敢烧！？”
“菩——萨！？”大家一听就愣住了，菩萨与柴火之间应该是毫无瓜葛的事，所以楞得我们半天还回不过神来。
经龙组长一番解释，我们才明白过来。原来那是在“破四旧”时，各家各户交上来的迷信器物，包括一些神龛、神像和木鱼香炉等等。都堆放在大队办公室的库房里，工作组也不知如何处理才好。这时候，正好遇到我们没有柴烧的难题，龙组长就出了个馊主意：请示公社社教工作组，把这批东西给我们当柴烧，既处理了这批迷信物品，又解决了我们的燃眉之急，确实是个两全其美的事。因为这批东西全公社集中销毁难度太大，有意让各大队自行销毁又怕会流失到老乡手里去，所以一直未做决议。让知青来销毁也许是个不错的主意，所以公社工作组便爽快地同意了。龙组长今天一来是给我们报信，二来给我们送库房的钥匙。说完以后放下钥匙就忙他的事去了。临走时还交代我们要放心的烧，不会有事的。这些东西你不烧就等别人来烧，早晚要处理掉，年轻人不要信迷信等等。而且还反复强调：这些玩艺不能让老乡又要了回去，不然的话前面的工作等于白搞了。
这下龙组长可为我们出了个难题。烧还是不烧？，左右都为难。我们虽然不信神，但也不敢冒犯神灵。我们属于半信半疑，或者疑神疑鬼那种（这种人也许占多数）。烧吧，这些菩萨都是人们作为精神寄托而顶礼膜拜的偶像。不要说付之于焚，平时就连一句对菩萨不恭敬的话也不敢乱说。烧菩萨连听都没听说过吧，更不要说亲手而为了。谁知道日后会有什么报应？只要菩萨稍微一显灵，咱们就得吃不了兜着走。不烧吧，眼下的雨一时半会还停不下来，而我们已经走到穷途末路了。我们不像老乡家里，他们多少都有些家当，什么破桌烂椅旧家具乃至猪栏杂屋，随便寻一根破木头就可以烧两天。而我们除了一人一张单人床以外，真的是家徒四壁，烧无可烧了。可以说这些迷信器物是我们目前唯一可以作为柴火的替代物。甚至今天晚饭的柴火就只能指望这些菩萨们帮忙了。大家一合计，烧是唯一的选择，别无他途，不烧白不烧。既然如此，大家还是先去库房看看情况再做定夺，李眼镜说完就拿了钥匙领着我们去了大队办公室的库房。
大队部离我们住地只有几十米远，几分钟就走到了。库房门平时都是锁着的，今天是第一次进去。进库房门一看，只见地下堆着一大堆迷信物品，像一座小山一样。那些平日里道貌岸然、高高在上的神像，已经失去了往日的威风，一个个东倒西歪、毫无尊严地躺在地上。我们什么时候见过这么多的菩萨啊？这回真算是开眼了。你看，双手合十在莲花上打坐的难道不是佛祖？一手握净瓶一手拈柳枝的应该是观音、手舞大刀的红脸菩萨明显是关帝、托举元宝的黑脸菩萨无疑是财神、而那位笑眯眯挺着大肚的菩萨却搞不清是哪位尊神？这些神像多数是木雕的，少数是泥塑的和石雕的，甚至还有一个铜佛和一个体积很小、做工精致的疑似玉佛。正当大家为先烧什么各执己见时，我提出了建议：为了慎重起见，咱们暂不惊动这些菩萨，先弄一个小一点的神龛去试烧一下，如果没有动静，再烧大的神龛，等这几个神龛烧完了再去麻烦这些菩萨。说不定菩萨命大还没有轮到自己就天放晴了（当然那是最好不过的结局，但工作组交给我们销毁这些迷信物品的任务难道可以打折扣？）。李眼睛点了点头说：有道理。说完就挑了一个较小的神龛，掂了掂(杂木的有些分量）说：“走，跟我搞饭去！”说完提了就往家走。出门时我们还神经兮兮地左顾右看，生怕遇见什么外人而生出什么事端来。
我们的住地，一进门就是厨房。由于下雨天炊烟会随着风雨从烟囱里往回倒灌，做饭时是不能关门的。但如今一是为了避人耳目，二是心里总有点发虚，所以进屋后的第一件事就是把门关好，然后将神龛用柴刀劈成小块。很快地上就有了一小堆柴火了，估计对付两餐饭应该绰绰有余。在准备往灶膛里加柴点火时，李眼镜和金林还互相推让了一番。他们一个是当家的组长，在关键时刻应该责无旁贷。一个是不信邪的组员，该出手时就得出手。两人蹲在灶门口一左一右往灶膛里码柴。最后是谁点的火现在已记不起来 。只记得当时全组十个人都慎重其事地围在灶前，不敢发出一点声响，目光都集中在划火柴的手上，只差没有喊倒计时开始——点火了。总之是顺利点火做饭，由于神龛是陈年木材很干燥，加之涂过油漆，在灶膛里烧得呼呼作响，火力很旺，饭菜很快就好了，尝了一下味道与平时没有什么差别，不过吃饭时一反往日的谈笑风生，气氛有些沉闷，好像都有点担心什么。结果当晚什么也没有发生，睡觉时做梦的照样做梦，磨牙的照样磨牙。鼾声依旧，该干嘛就干嘛，没有任何反常，是一个真正的平安夜。第二天早上起来，大家一看什么事也没有，气氛也就轻松起来，甚至开起了玩笑：
——菩萨的房子（神龛）被烧掉了，好像并不心痛。
——不心痛还不好啊，他一心痛你就该倒霉了。
——不是不心痛，而是连自身都难保，谁还在乎什么房子？。
接下来的几天也似乎印证了这些玩笑话，什么反常的事也没有发生，于是大家就放心大胆的继续烧神龛做饭。直到几个神龛都烧完后，老天爷仍然在肆意的倾泻雨水。看来他老人家并不想成全我们尽量不烧菩萨的良好心愿。为了吃饭，我们也只好去做心里不情愿而又不得不做的事——烧菩萨。
然而，真正烧起菩萨来，反而没有像烧神龛那样提心吊胆和慎重其事，这可能是因为有了前几天的经历，反而放下了精神包袱。几个胆子大的几乎没怎么犹豫，就把菩萨塞进了灶膛里烧了起来。一来是灶门比较大，二来我们也不想让菩萨经受太多的痛苦，所以没有用刀劈碎而是整个放了进去。也不知做菩萨的材料是用的什么木料，不但很经烧而且烧时散发出一股沁人的清香，好闻极了。邻居老杨就是闻着这股香味进门来问我们在烧什么的（后来我们做饭已经不关门了，来了人就敷衍几句拉倒）。就这样又过了几天，也记不起在烧第几个菩萨时，老天爷终于止漏了。
久违了！天不刮风、天不下雨、天上有太阳的日子。长时间笼罩在人们心中的阴霾，被灿烂的阳光驱散得一干二净。家家户户都在张罗上山砍柴，我们也全体出动上山突击了两天，终于从折腾了一个多月的困境中走了出来。
由于我这人天性胆小，加之比别人更疑神疑鬼。所以从始至终不敢动手往灶里塞柴（也没有用刀劈过神龛），生怕得罪了菩萨，会得到什么报应。但又不能白吃他人冒着危险做的饭菜，于是抢着干其他的活比如到菜地去寻菜、洗菜，甚至冒雨去挑水（住地离水井很远）。我现在回想起来，当时有些举动真是好笑，在别人烧菩萨做饭时，我居然拿了一个木鱼坐在灶旁“多多多多”的敲起来。边敲边在心里默念:“祈求菩萨老爷宽恕，我们这样做也是出于无奈，不过是为了吃饭，常言道‘雷公不打吃饭人’，求菩萨老爷发发慈悲，千万别降罪于我们。”而此时的菩萨却在灶火里挣扎，这个场面难道不具有讽刺意味？虽然我没有往灶膛里塞过菩萨，但毕竟吃过烧菩萨煮熟的饭。这件事在我心里总归有点不安。即使过去了这么多年，不免会有难以释怀的心结。所以在平日，我常常会朝路边那些乞讨的老人和残疾人的盆里丢钱，也为地震和台风灾区捐过款，钱虽不多，却秉持了“勿以善小而不为”的理念，善心其实可鉴。希望以此而求得心理上的平静。后来，我看了一本有关《禅说》的书，说是某天大雨将一条水沟上的独木桥冲走了，有一个路人想过沟去苦于无法。后发现路旁有一小庙，路人将庙里的菩萨背出来搭在水沟上，然后踩着菩萨过了沟。而此时，旁边有另一路人乙看见了，口里忙着念：阿弥陀佛，罪过、罪过！这种亵渎神灵的行为性质非常严重，菩萨很生气！于是，罚那个路人乙病了一场。路人乙当然不服，去责问菩萨为何该罚的不罚，不该罚的反倒受罚。菩萨说:菩萨信则有，不信则无。路人甲由于不信菩萨，也就达不到惩罚的目的（他认为得病是受了风寒，而不是做了恶事而受的惩罚）。而你虽然信菩萨，却在菩萨有难时见死不救，没有制止他的恶行，所以要受惩罚。看到这里我不禁倒抽一口凉气，原来这菩萨也是欺软怕硬，也会弄出什么冤假错案的?难怪我这么多年一直不走时气，莫非是缘于烧菩萨的奈他不何，而没有过烧菩萨、只是未阻止别人烧的倒替人受过！？如果真是这样，我冤不冤哪？！幸好我们那时还不懂这些佛像有没有什么价值，当时也没有《鉴宝》之类的节目可看。要不然偷偷藏下来几个留到如今，天天算计着跑长沙清水塘或者北京潘家园去倒腾文物而掉进钱坑里不能自拔，那罪孽岂不是更大、惩罚岂不是更严厉了？——真是阿弥陀佛！幸哉、幸哉！
至于剩下的那些菩萨的下落，随着工作组撤离，库房门钥匙退回大队之后也就不了了之。不久前，我曾向我们这些老哥们打听过，但后来发生的事谁也记不清了。不但搞不清那些菩萨的去向，甚至连烧过菩萨的经历都似乎没有印象了。天哪！真是贵人多忘事、还是人家根本就没把烧菩萨当做一回事?既然别人可以泰然自若，我又何必烦恼自寻？既然菩萨信则有不信则无，又何必作茧自缚呢？退一万步讲，假如真有什么神灵，面对一群年纪不大而涉世未深、远离爹娘又没有柴火做饭的孩子，菩萨难道不心存恻隐而吝啬慈悲？
其实，那些菩萨的下落我们猜都猜得到：——轻车熟路，应该都回到原来的主人家的墙上了去了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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