拉开走向心灵艺术的帷幕 ——我看祁剧《梦蝶》 观看2009年全省调演新剧目《梦蝶》时,我不禁想到了于丹在央视《百家讲坛》栏目解读《庄子》心得时说的一段话:“穿越千古尘埃,用庄子的名义问自己一个问题,今生今世,我们的心到底可以遨游到多远……”是的,“乘物以游心”是庄子(庄周)的一句名言,而祁剧《梦蝶》就像把“游心”这双隐形的翅膀放飞到了剧场内所有人心的晴空之上,仿佛在引领我们化为梦中的蝴蝶,畅意一回天地遨游…… 这部戏的风格有如淡风疏雨,十分优美、抒情,叙事舒缓,从容典雅;故事动人而又不以故事取胜,人物性格并不张扬,却独具特色,还时时闪现出一种令人心动的心理刻画;尤其是全剧散发出的一种淡淡的诗意,与一种浓浓的韵味,紧揪人心,没有一点牵强与生硬;以至于曲终人渺,仍使观众留在意犹未尽的深思之中。 我真没想到祁剧这一古老的剧种也能反映文化底蕴很深、艺术品味很高的清雅题材,也能跃上“大家风范”的品味而步入大雅之堂。没想到它能发挥传统戏与剧种深厚的优势,以优美、空灵、简约的表现特性承载着一个奇诡深刻的历史寓言故事,更没想到它能扣动观众的所思、所想、所感蹁跹如蝶,让他们体会到生命感动。 其实,《梦蝶》的剧情简单而平淡:古代哲人庄子郊游,偶遇少妇扇坟,因其夫临终嘱言待其坟土干枯方可改嫁,庄子据此推理,回家试妻,却悟到一切事务须顺其自然,最终鼓盆而歌,送妻改嫁。 依我看,这是一个写男女关系与人物心态变化的历史寓言剧。所谓的历史寓言剧是一种在寓意的最高目的下任意虚构的历史,这种特性首先表现在对历史时间和空间的虚化;其次是表现在情节的奇诡与怪诞。剧中人物如一个个文化符号,随编剧的“艺术直觉”思维,自由来去,闲云野鹤。可见,历史寓言剧的题材并不难找,故事也不难编。难就难在如何让它成为表达剧作家深刻思维的最佳载体;如何使观众在淡淡的情节、淡淡的诗意、淡淡的韵味的美的欣赏中,再作哲理的思考,使他们“仁者见仁,智者见智”,从而产生主题的多义性。也就是说,难就难在既要获得“引人入胜”、“扣人心弦”、“好看好听好玩”的剧场效果,更要强调走出剧场后“耐人寻味”的思考。而最难的还是文本和演出的完美结合,即案头和场上的完美结合,并使得这种结合水乳交融,珠联璧合,天衣无缝。 然而,我们终于惊喜地看到,祁剧《梦蝶》冲破迷雾迎难而上,闯过了上述的道道难关,几经周折,几经努力,终于破茧化蝶,化成了一只美丽的蝴蝶轻盈飞来,它美丽了我们的眼睛,牵引了我们的灵魂,就像一个女人具有打动男人的万种风情,美不胜收…… 这里,我尤其喜爱《梦蝶》中田氏这个人物的刻画。剧作者对田氏这个人物倾注了深沉的人文关怀,从揭示她的“人性的扭曲”到最后展现她的“人性的觉醒”,充满了深刻细腻、震撼人心的艺术感染力。让我们细细品味到了“强扭的瓜不甜”花开花落顺其自然的人生况味,也细细品味到了庄周对待田氏的淡定、从容,通达的人生态度。 让我们来看看塑造田氏这个人物最关键的第七场戏《劈棺》吧!这是该剧中心事件“庄周试妻”的核心内容,是全剧的生花之笔、神来之笔。可以说,全剧最精彩的升华就是田氏的劈棺! 这场戏的剧情像漩涡一样,能把人的心魂卷搅入戏:月色凄迷中,田氏为救急病攻心的恋人楚王孙(庄周幻化而成)一命,毅然执斧闯入灵堂劈棺,以取亡夫脑髓。她扑通跪倒在亡夫灵位前:“只要救得公子转,千秋骂名我承担。”她勇敢登桌正欲劈棺,又捧起灵位犹豫徘徊:“莫道先生与我是结发,就是那仇人也不能如此来相残。”她从桌上跌下。忽又传来楚王孙呻吟愈烈。田氏再度跪拜:“田氏怎堪受熬煎?”“老天我该怎么办哪?”走投无路的田氏猛然想起庄周的临终嘱托:“人的身体好比是天边彩虹,生为聚,死为散,自然消失。既然消失了,也就无所谓怎么处置。娘子记住了……”直至庄周的这段临终嘱托破空而来后,田氏才霍然而起,登椅、登桌,立于棺材之上:“这一斧劈下去千秋骇然!”…… 这场戏深刻揭示了田氏这个人物精神世界的欲望要求,写出了她对楚王孙的真情涌动,写出了她为救楚王孙狠心劈棺,却又欲罢不能的内心冲突。剧作家紧紧抓住人物内心情感愿望的跌宕沉浮,让人物的情感大起大落,内心经受着剧烈的震荡。并且一步一步展开人物的心理冲突,一层一层地剖析人物的内心世界,从人物心灵深处挖掘出诗情诗意,把人物的内心美充分地展现出来。同时让人物内心的暴风雨和月色、灵堂、楚王孙的惨叫声以及庄周破空而来的临终嘱托声相互呼应,构成了一组惊心动魄的抒情诗篇,它是最大限度的抒情,又是剧情掀起高潮的转折点。 至此,剧情发生了突转:原本为“试妻” 而装死后点化成王孙的庄周,此时,又由风流倜傥的楚王孙还原成了活人庄周:“我试妻本为试自己,庄子休是否真是个堪破世情、无拘无束、超然物外的自在仙?”于此可见,看透别人是一种智慧,看透自己是一种更大的智慧。剧作家巧借“田氏劈棺”,既是为了让庄周看透别人,也是为了看透自己。最后,“我心思不在男女间” 的庄周终于作出了“开金笼,飞彩凤”送妻改嫁的人生选择,回归到了“物我相忘兮,蝴蝶翩翩”自恬然。进而实现了该剧主题的升华——天地大道,法乎自然。还是回归本心,回归本我,让人的心灵像梦中的蝴蝶一样自由放飞吧。打开鸟笼,让鸟飞走,把自由还给鸟笼吧。不知为什么,看到第七场“田氏劈棺”这场最精彩的高潮戏时,我竟想起了宋代欧阳修的一首诗:“百转千声随意移,山花红紫树高低。始知锁向金笼里,不及林间自在啼。”因此,我宁愿把“庄周试妻”的过程看成是一个心灵蝉蜕的过程,经过痛苦的裂变后,让心灵深处净化出一只美丽的蝴蝶,放飞出另一个全新的“自我”,去寻找那一片属于自己的天空。 怪不得有人说:人得“庄子”杰,鬼得“庄子”灵。《梦蝶》再次让我们看到了庄子于虚静中挥洒着他的放诞,于达观中流露出些许狡黠,于从容中飘逸出“独与天地精神往来” 之胸怀。尽管这庄子不是那庄子,这庄子仅是一个文化符号而已,不能同历史上的庄子一一对应。然而,这出戏仍在我们的心房中点起了一盏智慧的灯,我相信,这盏至真、至善、至美的灯,在飓风里也不会熄灭。 因此,我敢肯定,祁剧《梦蝶》是近年来历史寓言剧的又一成功范例。它继承了传统寄寓和寓意传统的精华,又避免和改造了传统文本的图解和载道。剧作者是站在新时代的人学高度,将古代僵化的传统故事置换成对于历史意义与现代意义的重新发现。因而使人得到许多题外之旨,韵外之致,使人于删繁就简中,豁悟剧作者立意所在:我们既要学田氏的活法,活得更现实一点,“人生不折腾白不折腾”;我们也要学庄周的活法,活得更超脱一点,应以心灵无疆,举重若轻。我们甚至可把庄周与田氏组合起来看作是一个人的形象,是一个现代人的心理历程的融和展现。我们有时会活得像“超我”的庄周,有时又会活得像“本我”的田氏。健康的人文追求应是多元化的,我仿佛从这二者同构并存的空框结构中,听到了从剧作者心灵深处直接奔涌而出的呼唤:人啊,能不能在满足个人欲望的同时又使自己的欲望升华,使它美化、神圣化呢?能不能让健全的本能和文明精神相结合,实现生命的自我超越呢?总之,这个戏的“寓意空框结构”给我们留下了一个浩大的思索空间,那么每个观众完全可以从自己选定的视角去品味和思考,这一品味和思考必定是多种多样的。这说明了《梦蝶》主题的多义性。它不再把观众作为完全被动的接受对象,而是将观众带入戏中,由他们去完成自己的判断。 剖析《梦蝶》至此,我们终于悟到:写戏写人,写人写情,写情写心,写心写魂.深层的心灵开掘才是历史寓言剧的灵魂!拉开走向心灵艺术的帷幕,才有高格调的审美追求。的确,当人物的内心世界借助戏曲特有的表现手段而获得最充分、最生动、最鲜明、最独特、最审美的揭示时,这样的戏焉能不深刻?焉能不获得流传下去的永久生命力?“曲是曲也,曲尽人情,愈曲愈折;戏非戏乎,戏推物理。越戏越真!”那么,就让这出既古老而又鲜活、既传统而又现代的《梦蝶》,在寂寞已久的湖南剧坛再次掀起一股透进天心的旋风吧!艺术天地遨游中,我们希望有更多像《梦蝶》这样一“梦” 引来“蝶”纷飞的创作作品问世! 安彤 写于9月16日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