猴大哥
写给我的一个知青兄弟 沅水泛舟 原黄茅州金南公社知青
许多年过去了,经历过的许多事,交往过的许多人,有些已开始模糊,逐渐淡忘,唯有这件事,已象刀砍斧凿一样,深深地刻在我的心中了。
1968年冬天,文化大革命余波未息,上山下乡的浪潮把我们冲到了洞庭的腹地——沅江,我开始了长达四年的知青生活。
沅江是母校一中的指定知青点之一,当我们第一批知青被分配到生产队时,住房都没盖,大家还分散寄住在社员家中,十天后,那段“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很有必要。”的最高指示发表了,长沙市全城动员,把上次赶上没赶上,愿意不愿意的老三届毕业生,几乎一夜间统统赶下了农村,那天去公社迎接第二批同学,一见面,大家都觉得可笑,几天前还在长沙话别,转眼间又在沅江重逢,仅管如此,他乡遇故知,总多了份亲切。
分配的结果让我很失望,几个同班同学被分到了邻队,来我们队的,是几个低一届的校友,以前不熟悉,其中有一个叫吴学耕的,名字很搞笑,似乎他父亲在十多年以前,已预测到儿子的未来,莫非是造化弄人。我第一次留下的印象,不曾想竟成了我一生中永恒的阴影。
他在学校的绰号叫“猴子”,依照当年年轻人的习惯,被戏称为“猴哥”。后来社员们也这么叫,久而久之,其真名反被人遗忘了。几十年后,即使当年同队的社员、知青,怕也没有多少人记得他的真实姓名。
“猴大哥”一米七左右的个头,脸庞长而瘦削,鱼泡眼,牙齿微暴,显出超年龄的早熟,说话时口齿不清,声音停留在喉部与舌根之间,听起来很费劲,与大家说话时,脸上总挂着一种谦卑和腼腆的笑。
他的性格内向,举止怪怪的。不喜欢说话,也不与人交往,大家混熟了,常拿他开玩笑。他看起来很单瘦,却会些拳脚,刚来几天,就有人发现他在练拳,有板有眼的,身上露出发达的肌肉,显得十分强壮,大家笑他打猴拳,他反而一本正经地解释这叫巫家拳,尽管谁也不知道巫家拳是何种拳法,但从此他“有打”的传闻却不胫而走,广为流传了。
其实,“猴大哥”人很率真,聪明,善良,随和。农村的体力劳动是很繁重的,对每一个年仅十六、七岁的城市学生,绝对是灵魂和肉体的考验,但他干活从不惜力,也不会有牢骚,只是默默地跟着大家;农村的生活是枯燥的,没有报刊,没有书籍,也没有任何文娱活动,知青们唯一的乐趣就是去三、四里以外的阳罗镇,买点日用品,寄封家信,偶尔碰上几个校友,在饭店吃顿饭,说上几句话。有的干脆跑上十里、八里的,见见老同学,叙叙旧,聊一聊有关招工消息等永久的话题。他休息时总是呆在屋里,从来没有同学,朋友往来;农村的物资极端匮乏,知青的独立生活能力差,自己不会种菜,养家禽,喂猪,时间长了,也会有知青偷鸡摸狗的传闻,但是他不会,他是那种不会给队干部添麻烦的人;他从不过问与自己无关的事,更不喜欢背后说三道四,久而久之,人们很难注意到他的存在。
1969年10月,长沙许多单位在知青中第一次招工,分配下来的名额有限,人选很快由大队定了,除了公社、大队树的知青典型外,清一色“根正苗红”,说到表现,只要不是“民愤极大”,都可以入选,我和弟弟(当时已随我插队)有自知之明,知道入不了这个圈,所以也不做这个梦。只是那些出身过硬,表现不差的边缘人物,才对此抱有极大的希望,猴大哥父亲是铁路工人,这次落选,看得出很沮丧。
队里为走的知青开了小型欢送会,这些人完成了十个月的镀金,迎着社员羡慕,知青嫉妒的眼光,昂首挺胸,欢欢喜喜地回城了。
送走他们的第二天,一件意想不到的事发生了,直到今天我还在想,这二者之间,到底有没有必然的因果关系。
那天农闲,知青们都没有出工,我九点起床,看见猴大哥在堂屋里,手捂着肚子,显得很痛苦,一问才知道,他从昨晚开始,不时有些呕吐,肚子一直痛到现在,一夜没有睡。我们没有特别在意,以为不过是普通的肠胃炎,吃点药就没事了,只是看他这样难受,慎重起见,还是决定立刻送他去医院。
农村的条件很差,没有担架,在社员家借了一张竹睡椅,用两根撑船的竹篙一绑,做成一抬轿子,喊了一个叫“海鬼”的知青,带上弟弟,抬着他直奔公社卫生院。
卫生院距队上不过三、四里路,与阳罗镇隔河相望,那天天空晴朗,初冬的太阳晒得有些发热,十一点多,当我们抬着轿子匆匆赶到时,早已气喘吁吁,大汗淋漓了。卫生院很小,七八间房,两三张病床,六七个医务人员,没有什么像样的检查设备。接待我们的是小范医生,平时很熟的。他父亲是个老中医,卫生院长,从小带他在身边给人治病,后来子承父业,当了赤脚医生。小范平日对知青很关照,知青买药或路过,喜欢与他聊聊。那天是星期天,小范值班,其他医生都回家了,整个医院也就二、三个人,小范仔细号了脉,又用听诊器检查了好久,诊断结果与我们猜想的差不多,是肠炎。无非是打点滴,消炎止痛,留观之类。当那些药剂缓缓地注入病人的静脉,我们长舒了一口气,谁也没有想到,悲剧的开始了。
点滴注射了两个多小时,情况没有好转,而且越来越糟,猴大哥不停地呕吐,以至后来没有什么可吐的,吐出来的几乎全是水,他的脸色越来越苍白,我坐在病床边,他下意识紧紧地抓着我的手,全身冒冷汗。下午三点多,他开始进入休克状态。此时可以看出,小范医生慌了,额头上不时沁出滴滴汗珠,然而,他依然没有作出正确的判断,也没有做出正确的决定。
对病情的确诊纯粹是一个偶然的机会,医院小李护士的丈夫(不知道他的姓名)是黄茅洲区医院的大夫,回家探亲碰上这个情况,被请来会诊,一个令我们所有人震惊的诊断宣布了:病人患的是急性肠梗阻,需要马上送往上级医院开刀,否则有生命危险。病危通知单立即下达了,我要“海鬼”火速回队求援。队里很重视,几十分钟后,向队长带了两个社员急匆匆地赶来了,准备将病人抬到黄茅洲抢救。
此时是下午四点多,一切都晚了,此地距黄茅洲三十多里,早已没有了班船,也没有其他交通工具,猴大哥奄奄一息,别说抬三个小时,任何剧烈的移动将使他猝死途中。医生们无奈地做出了先保守治疗,待其病情稳定后再转院的决定。我心中突然产生一种不祥的预感,只是不能说,也不敢说。只能静静地坐在他的病床边,一边盯着他,一边把着他的脉,任由他的手紧紧地抓着我,此刻,我感到自己是那样爱莫能助,只能寄希望于奇迹的发生。脉象渐渐地微弱了,以至分不清是他的脉搏还是我的心跳,他静静地躺在床上,再也没有呕吐,呻吟,手慢慢地变凉,那一刻,世界仿佛凝固了。
傍晚时分,卫生院老范院长回来了,他决定马上送病人过河,去阳罗区医院求救。我们已经绝望,麻木地执行了他的指示。事后回想,他是很有心计的,他为医院回避了责任和一次不光彩的纪录。
夜幕已经降临,月亮升得老高了,我们将病人脚忙手乱地抬上渡船,船入河心,突然,大家听见病人发出了一声长叹,尔后又归于平静。
九时许,我们拳打脚踢地叫开了阳罗区医院的大门,喊来值班医生,在短暂的检查后,医生丢下一句话:“人已经死了,瞳孔都放大了,抬回去办理后事吧。”尽管早有思想准备,但听到这个消息,我的头还是象挨了一棍。霎时麻木了。几十年后,回忆后面的几个小时,自己说了什么话,做了什么事,完全是一片空白,我问弟弟,他说,他也是。
当我们抬着遗体踏上归途时,已是半夜时分,那天是农历九月十五,一轮又大又圆的月亮挂在空中,惨白惨白的,湖区的湿气很重,挨着地面有一层薄薄的雾霭,人象腾云驾雾一样跌跌撞撞地走在崎岖不平的道路上
抬遗体用的是一张不知从那里弄来的小竹床,四脚朝天地绑在带来的竹篙上,遗体放在竹床的反面,抬遗体有我、“海鬼”及一个社员,两个人抬,一个人前后轮换,弟弟在后面远远地跟着,(向队长和另一个社员已先回队报信,准备料理后事。)竹床很短,猴大哥没穿袜子,赤裸的两只脚丫从竹床后伸出来,杵在后面人的眼前,不到一尺,令人毛骨悚然。更要命的是他的一双手,不时从竹床两边的缝隙中滑下来,吊在下面,随着竹床颤悠的节奏,前后摆动,就象士兵在操练步伐时的摔动,我几次将他的手拿上去,塞进竹床,但无济于事,几分钟后,手又滑了下来,重复同样的动作。我们心里特别紧张,无论是抬前面还是后面,都只能抬一、二百米,马上要换人,我第一次发现,回家的路是那么漫长,好象永远没有尽头,真象我们知青的路啊!当我们接近大队地界时,方圆几里的狗都在叫,以前听老农说过,狗能见到魂魄,今天,它们见到了什么呢?
我们终于连滚带爬地回到了生产队,他的遗体停放在队屋前的禾场上,我们不停地驱赶着跑来的狗,唯恐它们在遗体上叼去什么。社员们来了,知青全来了,他们都在问,这短短的一天里到底发生了什么?我们惊魂未定,无言以对。
那天晚上,大家无法入睡,女知青特别害怕,专门腾了一间房,请男知青住在隔壁为她们壮胆,几个人则挤进另一间房过了一夜,我整夜辗转反侧,反思着白天的每一个情节------。
几天后,猴大哥的追悼会召开了,参加的人有各级干部,社员,知青,还有从长沙赶来的他的父亲,因为是我们公社死的第一个知青,所以追悼会很热闹,隆重。他父亲表态很好,准备将小儿子也送到农村,继承遗志云云,我闻之哑然。
猴大哥安葬在运河旁一处平时无人去的荒洲上,离队上有两、三里地,以后再没有人拜祭过。大家都不愿意钩起内心的伤痛。
二十多年后,我和弟弟各自带着妻子、儿子回到沅江,去追寻过去的回忆,当我们来到那片荒洲,准备拜祭猴大哥时,我们发现,墓已经无法找到,全平了,连当地农民也无人知道。
我伫立在那片荒洲,回忆着当年的情景,设想和排除了无数个如果,久久地沉思后,心中反有些释然,一个时代过去了,几十年后,就象眼前这墓,会在后人的心中悄然消逝。
不过,作为经历者的我,还是忘不了,那个夜晚,那轮惨白的圆月、那条崎岖而漫长似乎永远也走不到头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