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来散发弄扁舟?
——写在端午前夜
汨罗江早不似古来的涣涣泱泱了,只有这曾经汪洋恣肆而今牛羊遍地的草地上的旧桥墩子还可让我们想象她曾经浩荡的水势。汨河在经年累月注入湘江的奔流中汩汩的将这个故事带到四面八方,将2287年前的今天一个怀揣着齐天悲怆举身蹈江的奇男子的绝世诗章反复的吟唱……在摩天大楼的霓虹里,在金发碧眼的赞叹中,在汗牛充栋已不能形容其多的现代图书馆里,在包罗万象已不能囊括其浩瀚的资料库中,屈原,《离骚》,汨罗,《楚辞》……已然熠熠于大千世界的史册了——世界文化遗产——这让人骄傲,让周遭侧目以至有人想攫为己有的殊荣!
我怀着极大的景仰来拜谒他,想倾听那两千多年前效仿前贤彭咸的绝响,想触摸那样一颗高贵绚烂的心灵在赫然停止跳动前的节律。我看到了的是,寂寥,两千多年来一直没有遣散的寂寥,也许,高贵就意味着寂寥,曲高和寡的绚烂本身就独美于寂寥。
自恃“纷吾既有此内美兮,又重之以修能”的禀赋,又按捺不住“汨余若将不及兮,恐年岁之不吾与”的使命感。思忖“ 惟草木之零落兮,恐美人之迟暮。不抚壮而弃秽兮,何不改乎此度。” 希冀“乘骐骥以驰骋兮,来吾道夫先路!”意气风发、踌躇满志的屈原投身于为怀王出谋献策、为楚国谋国计民生是多么忘情,多么无己啊!他的“及前王之踵武”的理想多么浪漫和热忱啊!然而注定他是会要碰壁的,后来的青史上也有许多像他一样碰壁的才情横溢之人,但对王主忠诚的痴心,对政治理想的执着但又实在调和不了政治阴阳冲突的却没有盖过他的,汪洋恣肆的诗情也没有盖过他的,更令我确信的是,屈原精神洁癖的程度是史上所有的政客和文人无法相媲美的。左徒、三闾大夫的政治舞台也没到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显赫,但很快便招致妒忌和谗言以至被放黜。虽然有怀王的昏庸和子兰、郑袖之流的沆瀣一气作祟,但浪漫诗人的傲岸和不流俗也是个中原因。诗人在《离骚》提及其姐对他的劝慰:鲧婞直以亡身兮,终然殀乎羽之野。汝何博謇而好修兮,纷独有此姱节?薋菉葹以盈室兮,判独离而不服。可见他特立独行的个性。他执拗的固守“ 何方圜之能周兮,夫孰异道而相安?”的处世规则,很快便被他痴爱的君王逐之门外,虽然他那么忠诚效主为民,又那么有治国安邦的真知灼见 。
屈原投江后六十多年时,汉太傅贾谊在湘水边为赋以吊屈原,他含泪感叹:在那样纷乱的时代,不知洁身引退,以至遭遇怨咎,先生您自己也有过错,“历九州而其君兮,何必怀此都也?”抽身以自保,另择明主以安身是贾谊认为屈原该做的。事实上,能这样屈伸游刃有余的史上不乏其人,最有光彩的应该算是帮着越王勾践复国灭吴的范蠡范大夫了。他在勾践意欲“飞鸟尽,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的当口,给同僚文种修书一封然后带着心上人西施泛舟而去,然后重新打拼,睁得万贯家财,留下中国成功经商第一人的“陶朱公美名。”另外像李白、苏轼、陶渊明等都是在政治圈里摔得鼻青脸肿,都选择了隐去这兵法36计的上策。李白慨然:安能低眉顺眼事权贵,使我不得开心颜?还宣言:人生在世不称意,明朝散发弄扁舟。但屈原不是贾谊,更不是李白,对于楚怀王他是一个忠臣,一个铮臣,更像是一个痴情的恋人,他也恨过怀王背信弃义,朝三暮四,也曾想离他而去。但终归他还是不能舍弃,不能丢开,他的很多的诗篇都以美人喻楚王,而以痴狂的爱慕者自况,他想尽全力效忠楚王,但又不屑与奸侫小人为伍。当其政治舞台顷刻坍塌的时候,其政治理想成为泡影的时候,他选择了这样的归途:已矣哉!国无人莫我知兮,又何怀乎故都!既莫足与为美政兮,吾将从彭咸之所居!
屈原既放,游于江潭,行吟泽畔,颜色憔悴,形容枯槁。渔父见而问之曰:“子非三闾大夫玙!何故至于斯?”屈原曰:“举世皆浊我独清,众人皆醉我独醒,是以见放。”渔父曰:“圣人不凝滞于物,而能与世推移。世人皆浊,何不淈其泥而扬其波?众人皆醉,何不哺其糟而啜其醨?何故深思高举,自令放为?”屈原曰:“吾闻之,新沐者必弹冠,新浴者必振衣;安能以身之察察,受物之汶汶者乎?宁赴湘流,葬于江鱼之腹中;安能以皓皓之白,而蒙世俗之尘埃乎?” 渔父莞尔而笑,鼓怈而去,乃歌曰:“沧浪之水清兮,可以濯吾缨; 沧浪之水浊兮,可以濯吾足。”遂去,不复与言。可知屈原的慷慨赴死并不是一时的思路阻塞,而是不可更改的抉择。
他可以在郁郁不得志时乘桴浮于海,可以在寓情山水的游历里淡化去国怀乡的愁烦,但他不会,他精神的洁癖使他宁可玉碎不为瓦全。
屈子虽然玩不来政治这个游戏,但他的奇思和诗才,他绮丽的想像和璀璨的灵感却是无人企及的,他的忧愤和失意灌入他如熔岩奔突般的创想,便倾泻出光彩夺目、芬芳四溢的诗章:在他笔下,国殇惊天地泣鬼神,山鬼花一样的美丽,水一样的柔情,湘君、湘夫人情深似海,盟誓如钢......
汨罗江水应该听见了屈子举身赴波涛时悲怆的呼号,应该见证了一种抗拒与这个污秽世界同拍的心跳的停止,我坐在江边,听风在我的耳边吹,仿佛听见:帝子降兮北渚,目眇眇兮愁予。 袅袅兮秋风,洞庭波兮木叶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