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墨与色彩
周宗岱
——湘潭市花鸟画协会学术讲座
(2008.12.26)
王汉武:今天请了著名的国画家和美术理论家周宗岱为我们作一次中国画艺术学术讲座,这次讲座我们想了很久了、而且花鸟画协会成立以来就有这个计划,我们就想请周老师给我们上课,给我们讲学,今天我们把这个计划实施了,这是大家希望已久的。周老师不辞辛劳,不怕严寒,来给大家作学术讲座,希望大家认真的听。周老师的美术、美学的艺术的造诣很深,我们大家在这次讲座中一定会得到很大的收获,下面请周老师给我们讲课!
周宗岱:各位朋友,花鸟画协会太客气了,这可能有违我的初衷,我原来的想法不是一个人讲,而是进行一个系列的交流。所以红牌子一挂,吓了我一跳,不是这么回事啊!
自学者最需要的就是交流,我今天晚上不过是开了一个头,希望大家觉得有味有益。
我今天讲的题目就叫做《笔墨与色彩》。朋友们都是画中国画的,那么说,中国画它最大的特色到底是什么--我是讲写意画不是讲工笔画,而中国的这种写意画的特殊价值又在什么地方呢?我觉得这个事其实是很容易弄清楚,如果我们把西方的古典的、现代的油画、水彩画、版画这些东西跟中国写意画放在一起,这个特点就很明确了,中国画的特点就在于笔墨。也可能有的朋友会疑惑:大家都讲笔墨,到底笔墨是什么?好象是玄之又玄的东西。不玄,这个东西很实在。什么是笔墨?我的理解就是你用这个笔沾一点水墨,或者水色,你把它画在纸上,这就是笔墨。
因为第一、用笔不能没有墨没有颜色,你一支干笔在纸上面画一下就没有痕迹,必定要借助于墨和色,笔和墨是密切不可分的东西。如果你字好,“用笔”的功夫很好,然而画画时水分、浓淡掌握得不好,那你一笔下去,就肥了,肿了,“用笔”就完了,所以用笔和用墨是根本就不能分开的东西。
我们可以说中国画的笔墨有无穷的表现力。从对象这个方面来讲,它首先是表达对象的“形”。我们都看过齐白石画的虾公子,齐白石的虾公子那硬是死哒火!一笔下去,那壳是硬的,那身子是活的,一节节好象弹得起来。身子一笔是圞的,但是你看那虾公子尾巴,飞机尾巴一样,你仔细去品,它硬是平的,扁的,那就是有狠!他画两个钳子,每笔两边浓一点中间淡一点点,绝对不是工笔画那样勾出来的,他就是一笔,形掌握得非常的好。他画的须,行笔不快,不是一笔舞过去,而是晃晃悠悠、晃晃悠悠,好象那虾公子没有走得很快的时候,水在摆,它那须就在那儿摆,他抓形抓到了这个程度。
再讲,笔墨不单能够表达对象的“形”,而且能够表达对象的“质”,它的质量、它的质感。齐白石画虾,那胸脯一筒是圞的,而且是透明的。身子他删减了,只画5节,这5节好象是有弹性的,每节都是圞的,到了尾巴它又是平的,刚好跟虾子一样,又透明又一层硬壳。质,他表达到了极高的程度。齐白石画虾是研究了十来年,他一点点去打磨锤炼,。白石老人他画虾,不单只抓住了对象的形,抓住了对象的质,而且还要表达对象的这种“神”!他画的虾子,好象你挨一下,它就会弹起来,这很不简单。中国画这一点点水墨你不要淡吃了!它的表现能力是非常之强的。
再比如象黄胄画驴,我们年青的时候看见黄胄画的毛驴,硬是迷醉,一块一块,几笔墨就拓出来了,你看那上头还有毛 笔墨多讲究。
从表现对象这方面说,中国画的笔墨有非常强的表现能力;从画家的主体这方面讲,它的那个抒泻画家情感的能力就更强了。画家作画,你的情绪表现得出来,你的气质表达得出来。情绪,比如古人讲:“舒气写兰,怒气写竹”,写兰用长线条,是要从从容容,不急不慢,那么一笔一笔,要很平和。如果你情绪激动,那兰叶子肯定画不好,所以叫做“舒气写兰”。 “怒气写竹”,写竹子象有怒气一样,一笔笔放出去。所以说,你是不是平静,你是不是激动,你是不是有一种情感的发泻,都在你的笔墨里面能够体现出来。
再还有人的气质,人与人是不一样的,有的人很拘谨,有的人非常奔放,从他写字中间、画画中间就能看得出;有的人重厚,有的人轻浮,也看得出来。比如画那种奔放的情绪,我们当代可能就算那个阿甲(贾浩义),很长时间他画马,画蒙古人套马,那马不讲形了,用几大块墨,一扫过去,人呢,眼睛鼻子都没有了,有时候就是一笔红的,好象那穿红运动衫的套马人动得太快看不清一样的。他的东西气势特别强,所以阿甲的画在我们当代受到了推崇,他自己个人在北京建了一个“阿甲艺术馆”,很大,我不知道在哪里,没有找到去看看。阿甲的画我看了很多。
有的人重厚,有的秀雅。同样画花卉,齐白石的重,吴昌硕的重。吴昌硕开头向任伯年学习,但是任伯年的东西艳而不俗,属于很清雅的这一类。任伯年的天分是极高的,我个人的看法,觉得任伯年是我们国家在画史上才能最高的里头的一个。不管你花鸟、山水、人物都画得好。他画各种各样的花、各种各样的鸟,无一不能。可惜死早了,不爱惜自己,出了名之后他抽鸦片,抽鸦片吸毒这怎么能够搞得久?五十多就死了,太可惜了!
勾人像,一般我们慢慢的用笔去勾都不容易勾象,他线一勾就出来了。他画人像就是淡墨,而且他不是用工笔的办法,是用写意的方法,几笔几笔就把人勾出来了。他跟吴昌硕,跟很多人都画过像,画谁象谁,那是真本事。山水也画得好。但是他人不是很沉厚的人,他总总是属于聪明、秀雅这一类的,东西轻一些。而吴昌硕只要一动笔就很沉厚。吴昌硕从任伯年里面出来,但气质跟任伯年大不相同,他们两个人画画的路子,甚至构图、题材都是差不多的,当时所谓的“海派”,他们是最重要的两个人,这是我极度崇拜的两位画家。吴昌硕沉厚,不是“造型”沉厚,而是随便画一个什么东西都沉厚。他的沉厚在笔墨里头。就是说,他一动手,画就厚。而你照着去临,你临出来就薄。所以讲笔墨的表现能力是非常之强的,能够表达一个人的气质。
白石老人也是一个气质表达得非常足的一个艺术家。白石老人最早成功的是篆刻,在搞篆刻的里面我没有看到有哪个有他那个本事。他在篆刻上的造诣我个人认为超过了吴昌硕。吴昌硕还是“切刀”,一刀一刀往前头一路刻过去。白石老人是用“冲刀”,而且他是往前“冲”的,前冲刀这个劲很不容易控制。我拿他的印章去量,刻大印有七公分这么长一刀的。很多平行线,他就一刀一刀,这一刀往这边歪一点子,那一刀往那边斜一点子,好自由!一看就是顺手作出来的,里头那个参差啊,角度的变化、弧度的变化的微妙,那硬好得不得了!所以讲白石老人他那个豪放劲,了不起!学白石老人的印的人很多,妙就妙在哪里呢?你学白石老人的印,形易得,但是你刻一刀,就是没有白石老人的沉厚。一般的刻出来都成了比较锐利、比较轻的这种线条,这种沉厚感刻不出。而且他那沉厚感不是很多刀出来的,就是单刀“啪”一刀出来的,所以说这了不起!他的这种气质也很顺带地转到了他的画里头。所以他哪怕是画一枝梅花也好,画一笔山水也好,都非常沉厚、强劲。
再呢,笔墨也能表现画家的学养,你那书底子怎么样,你的字写得怎么样,这些学养,这些画外功,往往能够透过你的笔墨表达出来。有的人的画硬有种文气,有的人他不能够有文气;有的人动手,好象是卖狗皮膏药一样的,有江湖气;有的人有学究气,特别拘谨,特别讲究。白石老人他有一种豪气。这种学养、气质都在你的笔墨里头看得出来。
写字,中国历来的画论里头,没有一篇不谈书法和画画的关系,总总是强调书法和画是“同源、同流”,好象两条河一样的,在一个地方发源,又并行向一个方向走,就好象我们的长江黄河一样的,最后流入东海、黄海。
为什么过去这些画家们这么强调写字呢?我这点点业余时间,画画还少了,哪里这么多工去写字啰?再一个,我画画未必就不是每一笔都在练线条?要另外通过写字来练线条干什么?基本上,大多数年青朋友都持这种想法。我在这里头是深有体会。一直到现在,我处理构图、处理形象、处理色彩,时常会有点妙东西出来,唯独经常感到自己简简单单的几根线画不好,拿我画的线往吴昌硕的线门口一摆,我就“蔑劳”的,特别是吴昌硕画的那个梅花哦,不晓得那东西是如何出来的,它虚虚实实,断断续续,又显得那么沉厚;而且里面浓一笔淡一笔,有的线是几笔,有的就是一笔。吴昌硕学任伯年,为什么他能够有这样好的笔力呢?他的笔力远远地超过了任伯年,他在艺术上的价值他也超过了任伯年。这是什么道理?这原因就在于吴昌硕的气质学养跟任伯年的画工出身不同。再第二个,实际上吴昌硕首先就是一个书法、篆刻家。搞西冷印社的时候,就公推他为社长,日本人崇拜他崇拜得下不得地。他刻印写字都得力于石鼓文,他几乎一辈子就写那石鼓文,得了石鼓大篆那个气。石鼓还是周朝留下来的,就跟鼓一样的。这东西是有幸啦,几千年还留下来了,一直留下来了。有一次我到故宫博物院去看,有一个绘画馆,还把刻章子、刻碑这些都专门做一个馆,叫作“铭刻馆”。那“铭刻馆”里头摆了很多吴昌硕的印,这么大一坨的田黄石,价值连城的,吴昌硕刻的,很多好印章。再就是石鼓,那十个石鼓开头丢失了一只,到最后终于又寻到了。那一只是农民拿了,把上头挖个洞喂牲口,还是把它找回来了。石鼓大篆了不起,作为搞书法的人那是一个典范。吴昌硕就总是写石鼓,一辈子都写这个家伙,那笔力就特别的沉厚。当然,他字的那个结构是根据他自己的趣味又变了。他把那种线条有意的搬到了他的画里头,他不是无意的,硬是有意这么做的。有他的诗为证。不止一个地方他提到,他画梅花“是梅是篆了不问”,我这一笔是画梅花?还是写篆字?我根本不问,反正我只要是一根好线。他那线就真正根根是大篆的笔法。所以说,你的学养最终是在笔墨里头要透出来的。
再就是画家的师承流派必定在你的笔墨里头透出来。白石老人前一段最开始学文人画是学八大,学得很象。到北京之后,“冷逸如雪个,游燕不值钱”。后来听了陈师曾的就改,怎么改呢?他改学吴昌硕,就画出“红花墨叶”这一派。白石老人的笔墨始终有八大、吴昌硕的影子。
最后一条就是个性,人的个性必定会在你的画里面透出来的。而现在很多朋友讲得最多的是“个性”,拼命追求的也是追“个性”。其实,据我的理解,在学习初期,打基本功的时候,无所谓个性不个性。你画素描,摆个石膏像,摆个人像,把它画好;你画色彩,把它画好,那是很难讲什么个性的。“个性”都是当你的艺术到了成熟阶段的时候,很自然地流露出的你自己内心的东西,你自己与人家不同的东西,这“个性”必定会从画里头出来。
在笔墨里面透出个性来,那比较容易理解,甚至连你的体质都透出来。这个人,尤其上了年纪的,是不是精力还旺盛?你还活得好久?古人从字、从画里头看寿年呐。我记得我舅舅收藏的字,乡里那些读书人就议论这个活得好久,那个活得好久,为什么、为什么。大概是七九年,我到长沙半山亭看石鲁的一个画展。石鲁才出来,为什么到湖南搞个画展呢?就是湖南有人打算把他搞到湖南来,湖南那时候要是动手坚决,他就来了,他不愿意呆在陕西了,整他,差点枪毙了。结果湖南不积极,一个咯号菩萨没有搬来,要把个石鲁接了来,那湖南美术界的份量就重了。展览里有他一幅大对子,字这么大一个!我一看这幅对子,当时就讲:石鲁活不久了!何解呢?字很大一笔,往后一走,“咔、咔、咔、咔……”没气了!变成了虚线点一样的东西,再一笔来,“哗”!后面又冒得气了,笔笔到后面没有气,一种拼命的、声嘶力竭的感觉。是内在的精力不足啊!他身体已经很不好了。象吴昌硕那是游刃有余啊。吴昌硕力有余,而石鲁这里已经声嘶力竭。
再反过来呢,你写什么样的字,追求什么,也确实对你的健康状况是有影响的。所以很多研究文艺的文章中就讲,搞古典音乐的这些人多半都身体好,长寿,哪个哪个长寿,哪个哪个长寿。而搞这些现代流行音乐的多半短命,这我绝对相信。哎呀,那架子鼓打得“啪啦、啪啦、啪啦、啪啦”!做死的擂,你何得不短命啰?是不是啰?你血压会高,会短命。这人啦,就是什么事都要从容不迫。前一向我看养生的书讲,老人行动头一个就是要从容。画画从容,写字从容;弹古琴啊,“当……当当……”好久一下,自己在那里咏味,在那里摸,他当然长寿啦,他的大脑神经得到了充分的休息,与他的身体情况相适应啦。你只要效果好,你拿着这东西拼命擂,声嘶力竭,人几经得起几擂呀!所以讲你的体质能够在笔墨中间看得出,反过来,一定的笔墨追求又影响你这个人的体质,最终说不定还会影响你的寿命。所以说搞流行音乐、流行舞啊什么的,对健康不见得好。
再另外一点,笔墨中间有时候还表现出你的目的性,这实际也属于你品格的一个方面。你为什么而画?你是怡情养性、研究艺术、为艺术而艺术?还是急于弄几个钱呢?这是有不同的,你急于弄钱,很容易就形成追求数量、形成定式,印版一样在印。而且如果你的目的在弄钱,你必定时刻研究市场,外头喜欢什么东西,要什么东西,现在又是哪一位大名画家吃香了,快学他的风格!你会很关注这些事,结果好象自己主动,实质上就是市场拿着这票子牵了你的鼻子走,牵你到哪里就到哪里,所以讲你画画的目的性在你的笔墨中间都有表现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