卖土单簧管
有时,直立行走被称为物之灵长的人,并不见得比四肢爬行的动物聪明许多。以我为例,我和运兰结婚后,在极其艰难困苦的条件下,读者已从我写的《丈夫·父亲》那篇散文中,看到了我为妻接生时惊心动魄的场面,同时也看到了运兰在分娩时九死一生的痛苦经过,应该说,我们要节制生育或采取其它避孕措施,等经济情况好转一点时再生,或者生一个就够了。
然而,我们却被队上那些年龄与我们相仿的育龄夫妇,结婚一年生一个,结婚八年生八个的壮举所感染,第二年,运兰又怀了第二胎。我竟傻里傻气喜欢得走路不是哼小调就是吹口哨,余暇就去修桥补路,将牛踩蹋了的田埂加固,将不多的红薯汤与过往疲劳困顿的山里人分食充饥,凡此种种积德之事,都是为了指望上帝踢给我一个儿子。
上帝满足了我的愿望,只是儿子来报到的时间比他姐姐来得更不是时候——正当青黄不接之际,每天红薯丝熬汤都要吃上餐愁下餐。节骨眼上,阶级斗争越抓越紧,挑柴卖都是走资本主义道路。山里人都背着锄头,上山挖蒿寻蕨去了。
天无绝人之路,我发现都庞岭山脉笔架山下有个村子叫程义家,这一带山上长有一种竹子,节巴有一尺多长,可以用来做一种乐器,土单簧管。这种土单簧管并不像民间的洞箫横笛随处可见。它是由一位单簧管演奏家,1957年被打成右派后,为了生计,根据单簧管的发音原理,用竹子反复试验制作而成。这种土单簧管我吹得特别好,根据口型变化运气多少,既能吹出单簧管的近似原音,还可以吹奏出唢呐、笛、箫、笙等多种乐器音。
林彪叛国投敌败露后,约有两三千林彪得势时的追随者,被贬到广西富川县麦岭一带种花生。这批人带工资劳动改造,比知青有钱,精神世界则比知青更痛苦。其中大多数是“臭老九”,音乐修养很高。这种土单簧管容易学,音色好,他们肯定是喜欢的,何不做些卖给这等人,以解断炊之急?在生儿前,我和妻就依样画葫芦,做了一百多支土单簧管,我检验每一支,吹奏起来音色都优美动听。
五月十五日,是麦岭“大闹子”。这是湖南与广西交界地区最大的商贸中心。四面八方的人潮水般涌向麦岭,鸡啼狗吠,牛哞马啸,热闹非凡。怀里装着妻子为我留着两个烤红薯,披星戴月赶五六十里路,背着装有土单簧管的包袱,我也到麦岭赶“闹子”来了。
僻静处卸下包袱,强行镇静一下自己紧张的情绪,壮着胆子拈一支吹奏起来。一曲《大海航行靠舵手》吹毕,早已吸引百十来人,再一曲《天大地大不如党的恩情大》,更有二三百人围拢来看热闹。我见时机已到,便模仿儿时所见卖狗皮膏药的人似地大声道:“革命的同志们,无产阶级的战友们,贫下中农同志们,我拈在手上的乐器叫土单簧管,音色优美动听,它比洞箫横笛容易学,每个人含在口里都会吹,对于我们工农兵占领无产阶级文艺阵地,宣传毛泽东思想,开展文娱活动,都是最理想的乐器。我今天所带不多,请大家准备好钱,每支五角,购者从速。”硬着头皮讲完这番话,浑身如同筛糠。心想:只要有人买,给一角钱一支我也卖。围观者中一个戴眼镜的年轻人,递一元钱给我要买一支,可身无分文的我无钱找零,只好赔笑请他换散钱再来买。
这时,一个戴红袖章的魁伟壮汉用手在我的肩膀上轻拍两下,要我卷起包袱跟他走一趟。他把我带到到麦岭市场打击投机倒把办公室,这是一栋座落在市场外的小平房。房子的大门和窗户都对着马路,从这里可以看到整个市场的概况。与别的办公室不同的是,房间中央摆着一张办公桌,后面有一张高靠背椅。桌子前方也摆有几张椅子,很明显这是给光临这里的“客人”坐的。高靠背椅后面的墙上,贴着八个吓人的大字:“坦白从宽,抗拒从严。”进门的感觉告诉我,这是平生第一次来到了无产阶级专政的地方。壮汉把他那笨重的躯体往高靠背椅上一坐,不容分说拿出罚没单要没收我的土单簧管。我苦苦哀求道:“我是知识青年,没有别的本事,只会吹土单簧管。竹子是当地山上长的,东西是自己做的。现在青黄不接,妻子刚生了孩子,家中能吃的东西都吃光了,想用这些东西卖些钱买点米渡难关。我的行为不能算是投机倒把,也不是投机倒把。”这时,有人进来叫他黄主任,我也跟着可怜兮兮跟着叫黄主任,请他开恩让我走。“不行!老子说不行就不行?”黄主任拍着桌子,吼声如雷。满脸横肉一双鱼泡眼由于激动涨得通红,他以为我先天就是个聋子。他又在桌子上一巴掌吼道:“今天,老子没把你捆起来就算便宜你了。”
我“笑眯眯”地致谢道:“今天我是遇上贵人了!今天我是遇上贵人了!”他听我说完,鼻子里重重地哼了几下。
时值中午,赶“闹子”的人三三两两渐渐散去,我心里像起了火。炊事员按时给他送来了中饭,一大搪瓷盆白米饭,酸咸萝卜煮鱼崽,外加一碗排骨海带汤。看来他胃口蛮好,大口大口地扒饭,架着二郎腿,颤悠颤悠,吃得津津有味,发出巨大的响声。我早已肚皮粘背,再说眼睛与那香喷喷头的白米饭久违了,酸咸萝卜煮鱼崽,排骨海带汤这些好菜散发的香味,条件反射剌激我咂口咂嘴吞口水,自叹不如一条狗,狗还可以到“闹子”上拾骨头!我站起来走近他,再次“笑眯眯”地向他恳求道:“黄主任,请你开恩做好事,人不晓得天晓得,快散‘闹子’了,把土单簧管给我,兴许还能卖几支。”“不行。”“不”字窝着嘴发音特大,他讨厌我破坏了他的食兴,嘴里的饭渣菜屑喷我一脸。我虽受了这天大的侮辱,脸上仍“笑眯眯”地,旋即撩起衣襟将脸上的脏物抹去。顿时,我心里也萌生了杀机。我耐着性子给他极限两分钟,我在心里默数着120下,希望他能在两分钟内,萌发恻隐之心,把土单簧管给我,如果他能这样,给我一线希望,我将会多么感激他啊!其实我哪有心思和胆子招惹事非,更不会也不敢打他。
两分钟飞快地过去了,黄主任铁石心肠,我的决心陡地增长,我用眼睛瞅了瞅门,门开着,出进很方便,办公室里只有主人和囚徒,显然其它人都在美美地享受酸咸萝卜煮鱼崽,排骨海带汤的美味。
我心里想:你这狗杂种,你想要我一家活活饿死,这餐饭恐怕就是你到奈何桥的上路饮食了。我趁他把搪瓷盆盖在脸上往嘴里扒最后一口饭、筷子在在搪瓷盆上扒得咣、咣、咣响的时候,闪身转到他椅子背后,使尽平生吃奶之力,朝他的太阳穴咚、咚、咚就是几夹心拳,接着脖子上几劈掌,提起装土单簧管的包袱,旋即夺门而逃。
我分不清东西南北,只恨老娘少生两只脚,宛如丧家之犬,恰似漏网之鱼。择荒野小路,拼命奔逃,真乃风声鹤唳,草木皆兵。连跑带爬攀上一座山顶,举目四望,悄无一人,瞬间的安全感,使两只脚好像灌满铅,又沉又痛,我钻进草丛,放倒身子,任那苦涩羞辱的泪水汩汩流出。这时,我最惧怕的两敌人——饥饿与疲劳同时在袭击我。泪水也流干了,我钻出草丛狠狠地自骂一句:“窝囊废!哭有卵用呀!”荒山野岭,蓦然间来了一个人,四十来岁,挑着一担筐,头戴棕丝斗笠,一身家织麻布衣裤,腰系澡巾,绑腿至膝,脚踏草鞋,道地的山里瑶人打扮。
今天是十五,他用菜叶、糯米饭、豆渣等掺和在一起做成窝窝头,挑到“闹子”上卖,换些油盐日用品,还剩一些没卖完。我见到食物,真想振臂高呼:“天不绝我无路之人!”我恨不得像饿狗一样朴上去,吃了再说。但是理智约束了我,我问他卖出价多少钱一个?他摊开巴掌要五分钱一个,我举着指头说,一角钱能不能买三个?跟他讨价还价,我尽量把价钱压低些,和他做成这笔生意,目的是让他过一会心里要好受点。我狼吞虎咽般吃了四个,把剩下的八个装进衣袋,妻子和女儿还正在饿着肚子呢。我向他讨了袋旱烟抽,和他东南西北叽哩呱啦瞎扯,目的只有一个,好让刚才塞进胃里的食物尽快变成力气。
时候不早了,他说要赶路,伸手向我要钱,我只能摊牌对他说:“今天实在是身无分文,请你把姓名地址告诉我,只要有钱十倍与你送去。”他是瑶民,只会讲瑶语,任我怎能样与他讲好话,死活不能用语言沟通,横直就是伸手要钱,无钱就要脱我衣服。
我站起来活动活动手脚,得到的证明是,吃下去的食物已经变成力气。心想:论打架,你瑶人绝不是我的对手。我既负你。先让你三分。可你也别逼得我无路可走。瑶人死活要脱我衣服,我那件补丁累累的“龙袍”已被他撕破,他一个“黑狗钻裆”两只手竟要捞我阴部。“整俺娘那帕!”刚才逼我动杀机,现在又逼我打人,一不做,二不休,我顺手操起筐上那根扁担,圆睁双目,吼声如雷,朝着他脚踝骨就是一扁担,此处打人不死,但痛极钻心。我挥动着扁担,佯装要打死他,吓得他大呼救命一蹦一跳往山下儿跑。我虚追一段,看着他那被我吓得魂不附体一拐一拐飞跑的样子,我哈哈大笑笑出了眼泪,真他*的两个背时鬼,他往那头跑,我往这头跑,都是为了一条贱命! 又跑过一道山梁,隐约看到前面有一村落,上前向一放牛老倌探问,才知已进入湖南境内,是江永回龙墟农场领地,村名岩口塘。这村里也有长沙知青。听到有知青,顿时一股暖流涌上心头。仿佛打劫的绿林回到了山寨,沙漠中快要渴死的人见到了甘露,遇到风暴的航船见到了灯塔,心中升起一种获救的希望。
村中有一知青好汉,浑名和尚。此公长得细眉细眼,细鼻细嘴,手长脚长,猿猴模样,惯行夜路,胆大过人。下放几年,扶犁掌耙,样样农活拈得起放得下。在生活的逼迫下,更悟得一套过硬的偷术,这偷术一旦与知识挂钩,一旦有众知青出谋划策,更了不得。锅里烧水,外出偷鸡摸狗,手到擒来,这种雕虫小技,自然不在话下。
有一次,数名知青断炊数日,求助于他,他用手朝胸脯上拍了拍,要大家回去准备欢欢喜喜过个“年”。他白天到农场粮库“采点”,深夜爬上屋顶,揭开盖瓦,用绳子捆在檩子上,人顺着绳子滑入米库,将米装入布袋,再从屋面吊出,再盖好盖瓦,不露蛛丝马迹。将所盗之米送往知青处,让大家欢欢喜喜过个“年”。
我虽是落难来投,却受到和尚热情款待,两杯酒下肚,都有相见恨晚之意。待我将缘由讲完,他将米缸的米倾底倒入袋中令我背着,又将家中能吃的东西统统装入挎包内,两人匆匆赶路,回到家中已是深夜,妻儿饿得直哭,那哭声时疏时密,时断时续,仿佛深秋的凄风苦雨,敲打着我那颤抖的心灵……
我坐在火塘边,打开包袱,抽出一支土单簧管,在万籁俱寂之夜,用一种极其复杂的感情吹完了一曲妻最爱听的古曲《满江红》后,把所有的土单簧全扔进火中,和尚从火中抢出一支,语重心长地对我说:“留下一支吧,等到孩子长大了,我们给他讲讲这支单簧管的故事,对孩子是会有好处的。”我留下了这支土单簧管,但从此再没吹过它。
二十年后,我和高中毕业即将进入大学学习的儿子,骑摩托车从长沙出发到江永旅行。行程四千多公里,遍游了江永县全境。根据在脑中依稀记得的地方,我们来到了都庞岭山脉那个叫程义家的小山村。来到我当年砍竹子的山上,放眼四望,那碧波万顷的竹木,迎着改革的春风,更加枝繁叶茂,婆娑起舞。
我们又开车来到广西麦岭“闹子”,脑际中深刻的印象已不复存在,替代的是四通八达的公路网和一幢幢田园式的小楼房。我给儿了讲述关于土单簧管的故事,目的是让他明白父母坎坷的昨天,珍惜幸福的今天。努力学习报效祖国。
我们曾到过麦岭附近广西方与湖南的交界处,几个瑶族老乡聚居的村了,向很多老者打探,希望能找到那位被我用扁担打伤的老乡,偿还我曾欠下他十二个窝窝头的钱,哪怕是十倍,哪怕是一百倍,哪怕是一千倍地偿还他,我都是很乐意、很高兴的。只有这样,我积蓄于心的负罪感才能得到位一种释放。
我和儿子在江永县逗留了半个多月,可是一直没有找到他。这便是我一生中在心里留下的一个最大的遗憾。江永是我的第二故乡,我的心无时无刻都与那一方水土,那里的父老乡亲联系在一起。退休以后,我会像走亲戚一样,经常到那里走走看看的。
我想:上帝既然安排他在荒山野岭与我相遇,用十二个窝窝头来搭救我们全家,上帝为什么又不会再安排一个机会让我与他重见呢?我始终相信:我们一定是会再相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