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记
回到长沙后,在我们原来居住的地方;在原来街坊邻舍的帮助下,用土砖油毡搭了个临时住处,暂时解决了栖身之所。但时常半夜的敲门查户口,却让我们留下了惶惶如丧家犬般的余悸。
而最让人伤脑筋的就是当时一切物质都要凭票证,而作为倒流城市的黑户,这些“优待券”与我们无缘。当然,还有一个最紧迫的任务---赚钱。金钱不可万能,无钱是万万不能!
回长沙的第二天,我便挑着从乡下带回的箩筐,出门捡破烂。从早到黑,所得收益二毛五分钱,中午还饿着肚子没吃东西。这种收益是养不活一家人的,我急得心里像钻进了二十五只老鼠---百爪挠心!看我着急,小时的玩伴给我介绍一个赚钱的门路---卖冰棒。他说:从城里贩了冰棒去郊县卖,进价2分5的冰棒到郊县后可卖五分,并借给我一个他曾用过的冰棒箱。第二天按照他的指引,我从冰厂贩了两佰支冰棒搭火车,去了一个叫捞刀河的地方。(捞刀河,因汉关羽率兵攻打长沙路过此处,不慎将青龙偃月刀落入河中,宝刀所镶青龙入水而活,部将周仓逆水追了七里路,才将宝刀捞起而得名。)
一下火车,我便背着冰棒箱,沿村串卖。头上太阳当顶,身上汗流浃背,心里却与白居易写的《卖炭翁》中的那个老头有个截然不同的想法,他是“可怜身上衣正单,心忧炭贱愿天寒”;而我尽管浑身挥汗如雨,心里想地却是:热、热、热、崭劲热,热得每个人都像狗一样的吐着舌头出气,然后追着我的冰棒买。
当然,这只是我心里不切实际的一种愿望。而实事是当我销完所有冰棒,并按照原来设定的计划,搭当天最后一趟经过这里的火车回长沙时,在距火车站还有一段距离时,便看见这趟列车风驰电掣般开了过来。火车在这个小站会停车三分钟上下客,于是我便拼尽全身力气像百米冲刺般狂奔起来。
当我上气不接下气的冲进没有围墙的车站月台时,列车已经缓缓启动。搭不上这趟车,回不了长沙意味着这一夜不但吃不上饭,睡在这荒凉的小站还会让蚊子咬过小死,而更加让我难以接受的是明天还将影响一天的生意和收益。在这一刻,当一回《铁道游击队》的队员,在我的大脑中占据了上风。我没有任何的犹豫,紧跑几步一跃,双手抓住了车厢两旁的把手。
列车在逐渐加速,风声在耳旁呼呼作响。车过浏阳河铁桥(捞刀河浏阳河并列相隔不远),桥下数丈是奔腾的河水,身边飞速晃过的是巨大的钢梁铁架和轰隆震耳的回声。尽管弯着搭在门梯上的双脚在微微发抖,但求生的欲望让我两手死死地抓牢车门把手。(这时如果手一松,掉下去,那肯定得粉身碎骨。)
过了大桥,列车进入一条弯道,有乘客从窗中看到了“外挂”在车外的我,引起车内一片惊呼。被惊呼声招来的列车员和乘警,打开车门、掀起门下的踏板,将我揪进了车厢,气急败坏的训斥着我,我对自己的冒险,有可能影响到他们的奖金感到愧疚,于是平静地接受着他们的训斥。不一会,一张补票的单据还没填好,列车进入了长沙车站。
下车后,混在一帮同吃这碗饭的兄弟姐妹中,从他(她)们的言谈中,我获得的“业务”知识,快速增长。
因为近处做同行生意的人多,几天后,我便越跑越远,所销的冰棒也由二百支向三百、四百、五百、六百支递进。当然越跑得远,车票钱越高。怎样与查票员玩“猫捉老鼠的游戏”,也就成了我的必修“课”。另外一项附带“作业”,就是在做生意的同时,建立广泛的人际关系,拜托他们为我购买义(异)价粮食和食油。
到了天凉之后,刚开始两年,找到基建工地帮人挑砖上架。有一年找了很多天都没有找到合适的地方(主要是收入不高),一天中午路过一家居委会办的米粉店,看到米粉店的生意特别好。出于好奇,也顺便解决中餐问题,我走进了这家米粉店。盈门的顾客,一下触发了我大脑中的某一根神经。联想起在我住的那一大片地方,根本就没有一个卖这类东西的店面。我想,假如也像这里一样自己做点这样的小生意,不求像这里生意这样好,只要有这里二十分之一的业务,养家糊口就没有问题了。于是我认真地将店堂里的布置、摆设记在了心里,又趁到窗口取粉的机会,磨蹭着仔细地观察了厨房里的设施及下粉时所有的配料。一份粗略的蓝图便在我的心里形成,回去与家里人一商量,大家也觉得行。不几日一个小米粉摊,便出现在了众人面前。
出摊的这天起了个大早,当一切准备工作就绪以后,天还没亮。下米粉锅里的水早已开得翻滚,却不见一个顾客上门,自己的心里面就不免打起鼓来,权衡着是否投资失误。
天渐渐亮了,街上陆续有了行人,新开张的米粉摊前,也不断有顾客光顾,这让我的心里平静了一些。我用真诚的笑脸,迎接着每一位光顾的顾客;利用一切的空隙,将所有的“行头”抹的干干净净,给人一种清清爽爽的感觉。当我将一碗碗色、香、味俱全的米粉端到顾客面前,顾客看着蒸腾的热气中透着鲜香,碗内的油汤中漂浮着绿色的葱花和切碎的干红辣椒,再加上白嫩的米粉上盖着切得工整的肉码,脸上所露出满意的笑容时,我心里压着的那块“石头”终于落地了。
到了上班的高峰时侯,我的米粉摊前排起了长队。见此情景,全家人全体出动,都来为我帮忙。在我的米粉摊前,顾客们或坐、或站、或蹲围了一大圈。不到九点钟,我原来预计所准备销售一天的米粉,便全部卖完。还有不少没吃到米粉的顾客埋怨我,为什么不多准备一点?
第二天我将所有的东西备得足足的。从早晨六点一直供应到半夜,没想到半夜时分的生意一点不比白天差。附近几个单位翻三班---上班的人吃碗米粉再去接班;下班的人饿了吃碗米粉再回去睡觉。
当做满一个月后,我们不但获得了丰厚的经济效益而且还结余了二、三百斤粮票。这样我们就不需要四处求人买义价粮了,拿着粮票直接去粮店买米就行。这在当年于我们而言,却是一种难得的奢望。
当然,做生意人是很辛苦的,半夜收摊后,我还要骑着单车去面粉加工厂,驮第二天卖的米粉。因睡眠不足,经常边骑车边打瞌睡,有次竟然睡着了(可能就是一、二秒钟),车头猛然一摆,将我惊出一身冷汗。好在都是半夜三更,路上无一行人、车辆。
就是这样做了几个月之后,一天,迎来了一个天大的惊喜:父母和两个弟弟的户口解决了,而代表全家跑遍了省、市几十家有关单位进行申诉和要求落实政策的我,却因不属于老弱病残而留在农村。虽然心里有点酸楚,但毕竟解决了家里大部份人的户口问题是件大喜事,圆了我们梦寐以求多年的愿望。
又过了一段时间,因我们的小摊生意做得红红火火,街道办事处将我作为个体户的典型,要我上台将做生意的经验在辖区推广。当了一、二十年的“狗崽子”,深知对资本家、资产阶级专政的利害。我便推脱说:“我户口都没有怎么能当代表?”
领导说:“户口迟早都会要解决的,以后有这方面的情况我们都会帮你说话。你现在先配合我们的工作,怎样?”
一下就掐住了我的软肋,当坊土地,怎敢得罪?于是,我便装模作样地在台上作起了报告。不久,又推荐我出席共青团长沙市委举办的优秀青年代表国庆座谈会,我亦俯首帖耳,欣然前往。
当云南知青在绝食卧轨的时侯,我仍然在我的小摊前忙忙碌碌。但他们斗争的结果---知青大返城,我却伴福沾光了。拿到准迁证的那一天,我像范进中举般的高兴,逢认识的人便告之:“我户口解决了!”
接下来的父亲“摘帽”,便有几分凄美:打开父亲的档案袋翻遍,里边死活翻不出一张由公、检、法、司任一部门认定父亲为历史反革命的法律文书。简单点说,父亲所谓的历史反革命罪名,不过是单位的某些领导凭个人的“常识”,口头给“照顾”的。
这二十来年,游街、批斗、戴高帽、遣送农村;殃及家属子女吃苦遭罪书都不能读,却不过是历史开了个玩笑,冤!
冤是冤得很,但这时的我们,却没有心思再去纠缠过去的事情。平反后,单位同意给父亲补发工资。但是单位效益不好,所应补的工资只能打几折,而且分若干年补发。这些都没问题,真正让我们从心里感到高兴的是,尽管社会对我们的歧视、流毒,一下难以肃清,但是毕竟政治上赋予了我们做人的权利,让我们得到了新生。
为了避免再捞顶“新生的资产阶级”帽子戴,八二年我踏进了当时一家经济效益比较好的国营单位。
可是随着经济大潮的起落,我的单位也经历了兴衰浮沉,从八十年代未便处于停产半停产状态。好在我们这些人吃得大苦,耐得大劳,单位无事做,自己便到外面到处“小打小闹”。通过孜孜不倦地努力,虽无大的成就,但现在破产失业后,通过别的渠道每个月仍能拿到能买几十担米的钱。生活有了保障,日子过得安定,子女也非常孝顺非常体贴。有如此,夫复何求?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