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丽的寨牙
出靖城往东,过渠江桥,越老鸹界,沿312公路,共行走45里,那里的一大片青山绿水,深谷幽壑,便是寨牙。
在靖县的版图中,寨牙位于极东,与绥宁交界,是为边城之边。312公路建设之前,交通不便,消息闭塞,物资进出,全靠人力。寨牙人祖祖辈辈过着与世隔绝的生活,自在而悠然。
寨牙因何得名,不可稽考。只从这古香古色的名称,便似已豹窥她的悠长韵致。四十年前我刚进入这片神秘的土地,心里顿时就有一种远古的原始的声音被唤起。这是无法描述的奇异的感觉,好像武陵渔夫偶然误入了桃花源,撞见了古人的奇特景象。
寨牙远离尘嚣、与世隔绝了千百年,她的美是古典的美,美在她的山形、水性、人情。
寨牙的山连绵不绝,峰峦起伏,既有高处不胜寒的鸿岭山,也有作为分水岭的两界山,但所有的山都覆盖着密密的森林植被。有修长秀直如书生的杉,高大粗壮如军士的松,腰肢婀娜如美女的樟,坚硬赤裸如草民的梽,以及楠、梓、椆、枫、青㭎、黄檀等,种类之繁,不可计数。当然,更为有名的还有杨梅、油茶、油桐、板栗、柿子、柚子、核桃等等经济树种。除了森林树木,在曲径通幽之处,还隐藏着野猪、黄羊、穿山甲、野鸡、竹鸡、蛇棒等野生动物。寨牙的山堪称宝山,是山神对其子民慷慨的馈赠,身入宝山,绝不会空手而归。千百年来,寨牙的子民依山而居,伐木造屋,开山造田,采薪举爨,生于山,活于山,死后葬于山,生生死死都离不开背后脚下的这一片山。
山,是寨牙人的根本;而她的美,是壮美和秀美兼而有之。
我们的知青屋就在山脚下。隔着山冲,对面是一道高高的山梁。清晨推开窗板,眺望对面山梁,常见阳光从一排排松树的缝隙中透射过来,如丝如缕,如水银泻地,这是我最爱看的美景。每到此时,我就会忘记辛苦和沮丧,快乐地沐浴在阳光的洗涤之中,感受着新日的温暖。
我们的劳作经常在山上,小憩之时,站在峰峦之上,放眼四望,但见群山踊动,满目苍翠,仰面吞吐着大自然的馥郁之气,则有身临仙境,举手触天,直欲飞升的快感。
及至黄昏,白岚涌起,夜幕来临,山体漆黑;世界静寂,灯火明灭,与星斗相映;清风徐徐,树叶飒飒,共田蛙和鸣;身在山中,仰望星空,则不知今年何年,今夕何夕…
蜿蜒西去的寨牙河发源于绥宁东山,流域所向,无数条涓涓溪流汇入其中,便成了知青口里的寨牙河;而在寨牙人口里,她的名字只是“江”,这一点竟与古人直称黄河为“河”异曲同工。
秋冬季节,寨牙河清浅见底,轻轻流淌。这时的她有如十六处子,静女其姝,清丽温婉,晶莹柔美。秋天我曾站在两岔江上游,口唱“望穿秋水”,掬水而啜,只觉清凉甘甜,沁人肺腑。冬天水贵,便有水车轮转,曲笕长连,江边凭添一道如画风景。及至春夏涨水,山泉倾泻,百川灌注,寨牙河一夜之间波澜壮阔,涛声震天,从千山万壑之间冲决而出,浩浩荡荡直奔渠江。从上游夹带裹挟的残壁断梁、牲畜尸体在浊浪中翻滚浮沉,更不知冲垮了多少便桥棚屋,真是顺之者昌,逆之者亡!此刻的寨牙河,一改原先的温柔,竟变成咆哮的悍妇,肆意妄为,不可羁縻,大有武则天之风:美则美矣,观之而生敬畏之心。待洪峰经过,激流减缓,人们便开始忙碌起来,放木撬棑,顺流西去。于是寨牙河便如同顺从的老黄牛一样,承载着山民的期望,流向靖城,汇入渠江,再流到更远更繁华的洪江市…
这时寨牙河的美,是对幸福生活的追求,是真正的心里的美。
寨牙的居民主要有汉侗两个民族。我猜想侗人可能是原住民,汉人是后来者。曾听队上老人说,他们的祖先是从江西迁过来的。大约也和桃花源人一样,几百年前为了躲避兵燹战祸而逃到这群山之中,生根发芽,开枝散叶,同时由于闭塞而保持了淳朴的古风。
我刚到队上时,就听说这里民风淳朴,门不落锁,道不拾遗,所获猎物,见者有份等等,甚感诧异。时间一长,始知所言不虚,而且不尽于此。令我时常感动的,是他们的人道精神。
这里(或许包括整个寨牙)没有恶霸地主,即便是小地主也一辈子没见过汽车,几乎所有的家庭在土改前都有田地山林,那是他们祖祖辈辈用辛苦劳作挣钱购置的,他们都是自食其力的自耕农。这样的状况决定了寨牙人崇尚劳动,生性乐观,心态平和,不喜争斗,同情弱者,且隐隐而有浩然之正气。
这里敬老爱幼,林、石、唐、莫、鲍几大族群互有联姻,彼此皆为亲戚,相见之时,晚辈对长辈极为礼貌恭敬,却并无等级森严的压抑,相互间都是平等相待。
这里没有冲突,每晚的议事会由各家的家长参与,所有的矛盾都会在这里得到化解,消弭于无形。议事会是讲理讲和而不是开骂开战的场所,在里面可能有争吵,但出了大门,大家还是好乡亲,没有深仇大恨。
寨牙人需要亲情的长久滋润,所以喜欢走亲戚,他们谓之“行家”(hen ga)。常见在大路上来往之人,身穿簇新的士林蓝布衫,挎着小小的竹篮儿,里面盛的不过是一两筒挂面,两三棵白菜,顶多还有几只鸡蛋而已。真的是礼轻情意重。其实礼物是小事,重要的是相见执手,互道家常,以慰藉心中对亲人的思念。
面对生活中的苦难困厄,寨牙人坦然面对,并常以幽默化解之。我们的房东是个农事老手,却因以前给国民党高官当过勤务兵,被无端怀疑为“潜伏特务”,每每大小运动,便被通知上台批斗。于是他稍加收束,自嘲自解说:“又要去上台演戏咯。”主事者慷慨激昂,而乡亲们权当耳边风,眼前戏,房东则悠然以对。完事后该干什么就干什么,该喊他大爷的照喊不误。
房东的儿子小名闰生,我们初到队上时他还在上小学。见到我们这几个知青,竟自然而然生出了一种亲近感。在我的眼里,他酷似鲁迅笔下的少年闰土。他常带我半夜里下港照鱼抓鳖,教我们破篾织篓,总是把家里的泡菜送来及时地填满我们空空的菜碗,他最喜欢听我们天南海北地胡侃,外面的世界令他神往。他一天天长大,我们成为了伙计,也就是兄弟。他很早就结了婚,于是他老婆一口一声“伙计哥”地叫着我,让我心里甜丝丝的…
我们隔壁的一栋屋子里住着两家人。刚来的几天,常常听见有人高声唱着无字的歌,啊哦依哦不知唱的是什么,声音沙哑难听。后来知道了唱歌的人叫满妹,其实她不是唱歌,是“啷唢呐”。为什么这样?原来她多年前参加一个什么工程,被土方压埋,救出来后神智便有些不清爽,就变成现在这个样子。我们对她的不幸深表同情,但却无法接受她的噪音,且对她的神志不清、面目狰狞颇有点轻视。一天收工后,我们忙着做饭,正为吃什么菜发愁,就听见有人猛敲门。我不耐烦地打开门,只见满妹冲着我傻笑。我正要发火,她却把一碗酸菜捧在我面前。那一瞬间,我觉得她不是罗刹女鬼,而是绝妙佳人。
另外一家人是一对老夫妻,辈分极高。其实他们的年龄并不很大,也就五六十的样子,但看起来就像六七十岁的老翁老妪,一付风烛残年的光景。他们无后,是五保户。老两口相互扶将,相濡以沫。有一天老翁过世了。老妪不声不响、从容不迫地做着准备。然后乡亲们忽然发现她吊死在自家的楼梯上,穿戴整齐,腰上缠绕着五十六根白线,那正是她的终年之数!她竟以这种近似神秘的方式,向世人证明了她的伟大爱情。
队上的领导几年里换了几个,其中的石德科很有个性。他比我大19岁,是个麻子,生性风流,最爱“讲笑”。原来是副大队长,或因“把花插到别人的花瓶里”(莎士比亚语)而被免职。他却依然故我,调笑春风。但他的麻脸往往成了他的致命弱点,别人只要回一句“我的屁股坐麻了”就让他嗒然若失,败下阵来。因为我学犁田时操作不当绷断了两根犁綯,他当着众人的面责骂了我,从此我便对他有了记恨。他却没有放在心上。82年我回队上看望乡亲们,在路上劈面遇见了他,他正拉着车去公社。我还在考虑怎样打招呼,他已经喜出望外地抓住了我,又热情又感动又感伤地说了一大堆话,最后他说:“来咯,去屋里咯,你满娘在屋里。”
这一声“你满娘”让我顿时鼻酸眼热,他把我当成了久未归来的游子,当成了他的亲人啊!
寨牙人的美是人性的美。而寨牙的山和水,也因了寨牙人而赋予了灵性,构成了我心目中美丽的寨牙,但纵然用尽三江五湖的水,也写不尽、描不完这种美的全貌和内涵!
而今的寨牙,随着时代天翻地覆的变化,她还是那样的美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