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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接6(原创)进城六十周年记 7
上班第一天,公司党委书记找我谈话:“刘志恒,祝贺你终于回来了,我们是看着你长大的,你的一切我们都了解,你的《狱中来信》我们也看过,我们是同情你的。这次为了调你回来,公司下了大决心,党委为调你回来开过几次会。公司决定不惜一切代价,也要调你回来,石科长三下鱼场,为调你动用两个招工指标,这都是党委决定的。公司还从没有为招一个职工费过这么大的力。我们相信:在今后的工作中,你会努力工作的。但今天不谈工作,公司交给你一个任务,你爸爸病很重,晚期肺癌开刀,癌块已无法切除,你爸爸对自己的病情还不清楚,我们都瞒了他。你的工作任务是:公司指派你到医院去专职护理你爸爸,不管时间长短,你爸爸什么时后病好了,你再来上班,这段期间,你的工资公司照发,奖金按职工平均奖发。这里先给你200元困难补助。”
从水深火热一下子感受到人间温暖,从沉沉黑夜一下子见到了云开日出,在捆打跪斗中都从不流泪的我不由得泪流满面。我哽咽着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这才是共产党,我终于感受到了党的温暖。
公司党委书记又说:“你爸爸是个好人,你爸爸是个好干部。在公司工作二十多年,一直兢兢业业,你们生活那么苦,他从不多拿多占,也很有工作能力,你要好好向你爸爸学习。”
谈话第二天,我拿一把睡椅,带上简单的衣被,在医院的父亲病床边,开始了连续六个月,夜不解带的招扶陪护。
这时,我的父亲己非常衰弱,为我的冤狱泣血抗争、因贫困生活的重压、因疾病的折磨,我的父亲已如风中残烛燃尽了自己。
因为癌块连着肺动脉切除不了,手术后癌细泡全身扩散,手术伤口长出菜碗大的息肉,刀绞锯裂的剧痛折磨着饱经风霜的父亲,全公司的干部和职工都多次来看过父亲,无不伤心落泪,而挣扎在生死线上的父亲还在忍着剧痛与同事商谈工作。
我衣不解带、食不知味、夜不安寝,望着剧痛折磨中的父亲,我心如刀绞。我心中默默祈祷:父亲啊!您才五十多岁,正是人生大有作为的年龄啊!您不能走,这个家不能没有您啊!您劳苦一生,没过一天好日子,我作为长子,因蒙不白之冤,不但没为您分担过—点生活重担,不但没尽一天孝心,反而连累您挨斗 、受辱 、受苦,怎能不令人肝肠寸断呢?今天在您以生命作代价的奋力拼搏下,我平反了,出狱了,回城了,为了重整受害至深的家园,正需要您的指引和帮助啊,您怎能撒手西归呢?如果伤病能够替代,我真想代您承受这您不该承受的—切。
我父亲遗像,享年仅57岁。然而一切都无可挽回,我父亲厌倦了这想不通的痛苦人世,以死亡求解脱,我父亲撒手西归了。享年仅五十七岁。
我父亲生于1924年,系独子,上无兄,下无弟。读过几年私塾,练就一手好书法。
一九四四年日军侵华,我父亲在逃难途中被日军掳作挑夫,全家人差不多急疯了,三天后父亲找机会逃了回来。抗日战争中,父亲赖以生存的微薄家产被日军烧光抡光,全家老少流离失所,在这兵荒马乱的年代,我全家一九四九年来到了省城长沙。
一九五四年,我父亲进入长沙市工业品供应公司当营业员,因工作认真负责,不久后调入机关业务科工作并正式转干为业务科干部。基于丰富的生活阅历和磨炼,父亲工作能力很强,在公司里业绩卓著,口碑甚好。
在那物资紧缺,什么东西都要凭票证供应的计划经济时代,业务科是掌管票证的部门,但父亲从不循私。有段时间肥皂牙膏紧缺,要凭票,而家里的票证有时要济助乡下亲戚,全家人用盐漱口几个月,父亲在公司掌管票证,竟—张牙膏票也不肯拿回来。
还有—次,一位厂方业务人员来看望我父亲,我父母都不在家,这位业务人员临走前放下一件短尼大衣说送给我父亲的,当年,我全家人都从未穿过尼子衣,我不懂事的弟弟穿在身上高兴得不得了。我父亲回来后硬是从弟弟身上脱下尼大衣,当晚就送还给这位业务员了。
正是父亲的一身正气,奠定了我今后清清白白做人、扎扎实实做事的人生宗旨。我在长沙市工业品供应公司任职二十年,天天和钱打交道,宁可清贫、分文不贪。我能两袖清风地退休,安享晚年天伦之乐,全得益于父亲的言传身教。
父亲病故后,单位领导同情我也欣赏我的文笔,安排我当办公室秘书,我宁可当营业员不肯任秘书职,因为我不想写那些歌功颂德的假话文章,单位只好安排我搞业务工作。
首先负责厂矿业务,我业绩显著。一年后经市商业局批准任命我为家电部副经理。任副经理二十余年,我年年销售数百万。这二十余年是我人生的黄金期。
乘改革开放之春风,我妻也在蔡锷路借钱租一门面做小百货生意,月入千金,三年还清了—切债务,制齐了一切家当,也支持了我任职期间能两袖清风。
当年老妻在蔡锷北路经营的小百货店(图左)多年来,我妻也太劳累了。—九九O 年,我关闭了这正经营红火的小店。天下的钱是赚不完的,够用不欠账就行了。为了享受我热爱的生活,为了回报她数十年辛劳,我没要她再工作了,专门陪我出差,玩。
十年之中,我们游遍了名山大川,游遍了北京、天津、唐山、秦皇岛、北戴河,承德避署山庄、曲阜孔庙、上海苏杭、崇明无锡,广州、深圳、珠海,宝鸡、汉中、成都、重庆、峨眉山、乐山大佛、都江堰、长江三峡、西安、洛阳、贵阳、黄果树、泰山、普陀山、昆明、西双版纳等等三百多个城市和名胜古迹,足迹遍于全国。
我妻之待我体贴入微,持家勤俭,待人贤淑,人见人夸。应该说我是幸运的。
不幸的是,在一次《中华美术学校》老同学相聚时,我巧遇二十多年音讯全无的初恋甜甜。我的生活又一次掀起狂风巨浪。
在一次偶然的同学聚会时,我意外地与甜甜狭路相逢,二十余年音讯全无,但我们仍一眼就惊魂骇魄,双方都如电击一惊,久久凝视,默默无言,都老了,都年近四十了,风雨煎熬中都己早生华发, 都己无昔日之青春年少的风彩,然气质神韵依然在,只是朱颜改。甜甜只问了句你还好吗,问了我的电话号码就匆匆走了。初恋之情是铭心刻骨的,我—夜无眠,千思万想盼电话,我有好多话想说想问啊!
终于电话响了,甜甜约我到烈士公园人工湖边春晖桥畔见,我早早痴立春晖桥畔,幌如梦境,终于甜甜来了,“疑是惊鸿照影来”啊 。
反正都老了,时过境迁,我厚着脸问甜甜当年为什么不但不回我的信还躲着我不见。甜甜一脸惊愕茫然,她说她从未收到我的信。她反指责我负她一片衷情,当年江边漫步她一再暗示,我却比十八相送中的梁山伯还蠢,不得己她连夜修书挑明心迹托苦苦转交给我,我却不回信不理她,她又羞又气大病—场。后来骄骄天天来看她,她怕骄骄追她缠她,她才搬了家,躲到越剧团去了。(文革中,骄骄也因诗惹祸,无辜以反革命罪蒙冤入狱,甜甜又奔劳数百里去探监看他。骄骄平反后在某杂志任编辑,已与一位比骄骄小二十岁的小姑娘结婚了。)甜甜后来多次到我家想打听我之下落,我家已搬了。问我邻居,又都不肯告之我家搬往何处。(因为邻居都知道我是被一位女同学送黑材料害了。)从此断了音讯。至于苦苦与甜甜,她们二十多年一直是闺中密友。但苦苦却从不对甜甜提起我。
啊!原来这一切都是苦苦定计设谋,苦苦为横刀夺爱,贪污了我与甜甜双方互托的唯一情书,苦苦不但活生生拆散了我们,苦苦甚至为了不让我高飞远走竟不惜折断我的翅膀,用恶作剧的举报黑材料让我不能入伍,使我身陷囹圄。二十余年我们饱受煎熬却一直蒙在鼓里。
第二天,甜甜找来苦苦,时隔二十年,三个生死冤家又在烈士公园人工湖边春晖桥畔聚首,苦苦痛哭着承认了这一切,她说真爱是自私的,甚至为了真爱也是不择手段的。苦苦表示对不起我们,她坦承二十年至今她始终默默地爱着我,苦苦还说要在心中永远忏悔,但又永远割不断这痛苦的爱。苦苦还说她为这份无望的真爱也招来了报应,吃足了苦头。因为我入狱前我父亲将苦苦制造恶作剧陷害我的情况写信告到了苦苦单位,苦苦出身不好,文革中因此被斗得死去活来,剪半边头游街、捆打、关押、一个美貌如花的少女折磨成了半老徐娘,最后不得不嫁给了一个痛惜她的聋子。唉,二十年无爱的相思,二十年的凄风苦雨,也真不知她是怎么熬过来的。我和甜甜又能再说什么呢?情啊!这可怕的情,这割不断理还乱的情,都二十多年了,依然浓浓犹在。一切误会终于澄清了,一切灾难终于过去了,我们三人又在湖畔痛陈往事,通宵热泪长流。
其后,甜甜差不多天天来陪我(甜甜在某厂当工会主席,我当副经理,都是上自由班的闲官)我向甜甜倾诉了这二十年我对她的种种暗恋蠢情。
我告诉她:下乡的第二年春天,我回长沙探家时,特地到了我曾十分熟习,曾来过无数次的甜甜在城北的家,我多想再看看我梦牵魂绕朝思暮想的甜甜啊,但小屋院门紧闭,静寂无声。院内桃花火样红。想到甜甜去年对我的求爱信竟置之不理,今年我再没有勇气喊门了。我找来一支粉笔,在门上写:“去年今日此门中,人面桃花相映红。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落款写的是“前度刘郎今又来”。写完,我匆匆跑了。甜甜说这次我门上留诗,她一看就知道是我这“刘郎”写的,她满城找过我,只知道我家已搬了,人又下农村了,却无法联糸上我。(尽管苦苦知道我的下放地,却不肯告诉甜甜。)
我告诉她:还有一次,当时已处于严密监管中,“反革命”帽子还只是拿在“群众”手上的我,听同事议论明晚XX越剧团会来靖港镇演出。XX越剧团正是甜甜所在的越剧团啊,多年不见却朝思暮想的甜甜会来演出么?我虽然自知今生无望并决心要永远忘却甜甜;我虽然明知违反单位的监管条例会招来批斗和皮肉之苦;但我仍然强烈地想再见甜甜一面。乡里晚饭吃得早,太阳没落山就开饭了。我没去吃饭,趁别人都吃饭去了,我偷偷溜出了后门,急步向山坳中走去。从我住的地方到靖港镇有近三十里远,路上为避开别人(我在当地己公开揪斗十几次,几乎人人认识我。)我走走躲躲停停,三十里路走了四个多小时。到靖港镇时已快九点了,演出早已开始,古戏台下挤满了黑压压的人群。我没钱买戏票,也不敢靠近人群(怕人家认出我这个“反革命”)。我爬上湘江堤畔的一颗高树,只见古戏台上灯光如织人影晃动,唱腔虽经扩音器隐隐可闻,但哪能分辨出甜甜的倩影和声音啊!我只在心中默念,甜甜啊!你知道我来看你吗?你知道我有多么想你吗?你知道我为了今晚夜行三十里的风险吗?夜十点多钟,演出结束了,曲终人散,灯也熄了,周围寂黑一片,我爬在树上久久不想下来,我沉醉在自己的幻觉里,我想象着甜甜在舞台上的漫舞英姿和甜润歌喉。这一晚值得,将我对甜甜的百里相思拉近到了咫尺之遥。快天亮了,我才依依不舍地从树下来,急匆匆地往回赶。赶回单位,人们正好吃完早饭,我被逮个正着。当天上午,就开了我的斗争会,一顿拳脚之后,硬逼我交待昨晚找谁搞反革命串联去了。当然夜会甜甜的事打死我也不会讲,我只说我想家,跑到湘江边上北望长沙坐了一夜。从此我的房门入夜就被反锁了。
我告诉她:还有一次,在一个职工的玻璃台板下我看到—张少女照片,这张照片上的少女虽然没有甜甜的风度气资,但眉唇眼角都像甜甜,乘人不备,我从这位职工的玻璃台板下偷走了这张照片,这张不知是谁的照片我随身密藏近二十年,虽然发黄并破损了,但坐牢搜身查监都没被抄走过,这是我一生一世唯一的一次“偷”。
甜甜讲我是一本永远读不厌的书,她要细细地读懂我每一页。甜甜表示要用她的心来补偿我对她二十多年的思念和因她而招来的苦难灾祸。
我喜欢听甜甜唱越剧《葬花词》,为此我还一字不漏的背熟了全篇《葬花词》。甜甜说她找关系到电台录音棚好好为我录一些她亲唱的越剧送我作为纪念。令人沉醉的爱让我们重又青春焕发了。
我朝思暮想的初恋、我心目中高雅秀美的才女、圣女、仙女终于回到了我的身边,深深暗恋二十多年,我终于拥有了。一切苦难都算不了什么,都值得。我们仿佛都年轻了二十多岁。
对于苦苦,甜甜—再讲她是个好人、苦人。她要我从内心原谅她,她甚至再三要我也吻她一次以作为安慰和了结。在甜甜的安排下,我们三人曾夜游狱山古寺,甜甜告诉苦苦我不再恨她,也理解和感谢她这二十余年的痴心不改,为了和解,甜甜鼓动苦苦主动来吻我。我以为这只是玩笑。苦苦竟真的扑上来狂吻,她热泪长流久久不肯松手,我脖子都咂痛了,足足半个多小时,甜甜站在身边默不作声。事后苦苦说这是她二十多年的心愿,她满足了,她不再扦足于我们之间了。此后再也没见过苦苦了。
当时,我刚刚回城,生活很苦,甜甜总是想方设法搞营养品给我补身子,她不准我在她身上用一分钱,还经常硬要塞钱给我。她有个幸福的家,甜甜的工资差不多是我的四倍。她丈夫是电气工程师收入很高,对甜甜百依百顺。甜甜儿女都英俊漂亮,成绩很好,正准备高考。我也讲了我妻子的坚贞贤淑,甜甜常来我家,对我妻子赞不绝口,她们关系极好。我与甜甜再三约定,今生今世永远只作红颜知己,把恋情深埋心中,决不越雷池—步。
这样双方克制了半年,难啊!情到深时难自禁,我们每周至少三次相聚,有时谈诗论画,有时相对无言默默注视泪流满面。
有一次在烈士公园人工湖畔,烟柳如云,垂丝拂面,我不禁触景生情,低吟道“章台柳、章台柳,昔日青青今在否?纵使杨条似旧垂,还应攀折他人手。” 甜甜竟说,错了。应该是“纵使杨条似旧垂,不应攀折他人手。”说完竟扑到我怀里大哭起来,我也与之狂吻,思思念念二十余年,都垂垂老矣才有这突破防线不顾一切有如火山爆发的初吻。闸门一旦打开,江河奔泻千里,再好的家都置之度外了。我内心深感对不起老妻,但我也割不断这二十多年来双方都浓浓的真情。何况甜甜才思敏捷诗词歌赋画样样比我行,尤其她天天为我唱情意绵绵的越剧,醉人心魂,她风韵犹存,她是仙女,我也成了神仙。
但是我还是想守住最后防线。我们相约,只做情人,决不能毁了双方都十分幸福的家庭。我们每周相聚三天,巫山云雨,难舍难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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