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5
晚饭后,我向大树提议,我们是不是到田里干些什么。在我调回城里的那些年,这是经常想到的一件事。当然,这并不表示我对农村特别偏爱,更不是标榜“永不忘本”。完全不是这种意思,我只是想回忆一下挣工分时候的感觉。大树同意了,我俩一人一把镰刀,跟老乡下圩割稻。
为怕插晚稻时土硬,田里仍灌着水,水是热的。我弯下腰。以髋关节为支点,把身体折起来,折成一个锐角三角形,一天十多个小时,这非得有点天才。我连“地才”都够不上。当年我就不是一个好庄稼汉,今天则更不中用。一排十多人,老奶奶都割到了我前头。大树割完了自己的一行,从那头迎我割来。当年挑担时扭伤的腰在疼痛,我直起身子,拍掉叮在脚上的蚂蟥。
头在发晕。
我曾摔倒在这块田里。那是和大树打架后的事。
那些天真要命,太阳肆无忌惮地朝地面发射它的光和热,只一个星期,我的背上就烤脱了两层皮。狗热得把舌头拖出老长。牛热得躺倒在田里呼呼喘气,任你再抽再打,就是不起来。靠河的田埂用稻草遮着,怕牛见了水跳下河去。“力尽不知热,但觉夏日长。”就在太阳快要下山的那会儿,我中暑了,像一个转不动的陀螺晃了两下,摔倒在稻子上。
老孙和大树拽头拽脚扛我回家。等我醒来,发觉自己睡在门板上。小文坐在一旁为我打扇。
“活了活了!”她说。
这叫什么话?我浑身觉得难受,当然,最不舒服的还是脖子。我让小文把镜子拿来。天哪!脖子上一道红一道紫的,我要还不赶快醒来,准被他们弄成斑马了。这种最土最土的刮痧疗法,真亏他们下得了手!
“喂喂,”我说,“这还能叫头颈吗?”
“我刮的,有两下子吧?”她居然还来表功。
“多谢多谢!”我哭笑不得。
大树进门来了,手里端着一碗绿豆汤。他把碗递给小文后,进里屋去了。小文将调羹凑到嘴边试了下温度,命令我:
“躺着。不许动。”
“老崔,想吃你就吃上一口,别这模样。你不怕人笑话?”
“我管得着他们吗?我愿意!”说着她朝我看了一眼。
啊,我一下子就懂了,她的眼神是说,不管有没有一个叫王大树的人,她始终是我的老崔。
“那么,我也愿意!”我毫不含糊地说。
喝完了。小文见我东张西望,便向屋里叫道:
“大树,给他支烟抽,不抽,他还得昏过去。”
一包“江淮”烟隔墙飞出,正好落在我头上。
6
我终于回来了,回到我的家乡。在等待户口迁移证的那些日子,我一次次“预支”回沪的喜悦。等到通知真的来了,喜悦已经成了“赤字”。我到底回来了,但这毕竟不是“高祖还乡”。我确确实实是逃回来的,逃得多快!
我至今不明白,小文为什么给我寄来这么封信:“我不爱你了。你自由了。不许来信。”一共十三个字加三个句号,却看得我眼睛发疼。我也不明白,她为什么寄给我那张结婚照。照片上的她微笑着,可在我看来,笑得有点苦相。她是让我死了心么?是想伤害我么?是要我祝贺他们么?天知道!我决不会祝贺的,但我宽容。这还不够么?
要是认真地回忆一下,这样的结局是在六年前的那个冬天就预示了的。不过,当时我并没有想到这层。
“老崔!我胃里找到瘤啦!”我喜气洋洋地说,“谢天谢地!谢天谢地!”
“把它割了吧,毛毛,听起来怪可怕的。”
“哪里,听起来怪可爱的。瘤!瘤!”我试着念了两遍,“你听听,有比它更好听的吗?”
我是说,多亏这个瘤。根据“病退”条例,用不了几个月,我又能拿到上海户口了。在我的个人史上,这无疑是划时代的大事。要知道,瘤可不是谁愿意就有了,任你花多少钱也买不到。
“真倒霉,我有一个健康的胃。”她意识到这点后,垂头丧气了。
我开始觉得事情好像有点不对劲,但我竭力装得满不在乎。谁知我把话说错了。
“不愁不愁,有我吃的就少不了你。”
“呸!我不是鸡,用得着你来养吗?”她似乎生气了。
既然找不到话说,我就不再说话。她的手玩弄着我破棉袄上的纽扣。过了一会儿,她说:
“傻小子,愿意为我留下么?”
我愿意吗?也许,我应当站起来表示,为了爱情,我俩死也死在一起。我们再等五年,或者十个五年?我这样说了,她难道会笑吗?除非苦笑!坦白地说,我一年都等不下去。总之,我什么都没说。说那些没气力的话,连自己都不会相信。
“你去吧,我怎么能拉你。”她轻轻地说。
我默默地点了点头。
“毛毛,回去了,要是有姑娘缠着你,你怎么办?”
这又是一个难题,不过相对说容易回答。
“你说过,像我这种傻小子,除了你谁要?”
“没说过!我可不是收破烂的。”她赖得干干净净。“你听着,她们可以爱你,你可不准爱她们。”
“为什么?”
“为我。坏蛋,你感冒了,不许碰我!”
7
“你还欠我五个。”大树说。
等到大树在桌上摊开棋盘,已是“各地人民广播电台联播节目”的时候。我的象棋和大树的一样臭,但也没到臭不可闻。
“你还欠我五个鼻子,”他晃了一下巴掌,“想赖账么?”
“爸爸,我帮你刮!”
女孩爬到我腿上,用她细细的手指在我鼻子上按了五下。过去,无论谁输棋,都给小文刮了去。她的手真重。
“坐好了,等会刮你爸爸的。”我说。
大树看了一眼我的手表,“小星星,该睡了。听话!”
大树给女儿脱去鞋子,抱起她在屋里来回走着,边走边哼着歌,哄她睡着。我把蚊子赶出蚊帐,大树将她轻轻放到床上,掩上帐门。
“大树,反正放假了,跟我回上海。过去,我们几个从来是一路走的。”
“回家?”他看了我一眼,“家里反对我们结婚,我不求他们。”
“你得了吧!犯得着吗?”
他摇摇头。我们不再说话,闷着头下棋。棋盘上的子很快只剩下了一半。我正在为我的老将痛苦时,他却把棋盘一掀。
“我输了。等你有了孩子,让他来刮吧。”
到这时,我能做的最适当的事就是站起身来走出门去。
“你上哪儿?”大树问。
“上黄毛家,明早上再过来。”
“用不着。她去开会了,今晚不回家。”
我失望极了。但我不让自己问下去。这时,女孩的脑袋从帐门间探了出来,这是她说的:
“妈妈死了。妈妈睡在大埂下。”
“死了?”
我像在呻吟。大树没看我,他说:
“死了。失足淹死的。睡吧,我倦了。”
他吹熄了灯。
8
“毛毛!叫我姐姐,我可喜欢听了!”
“做梦!”
我俩躺在河滩上,小文数着天上的星星。
“叫不叫?”
她掏出一封信,在我的眼前扬了扬。我已有一个多月没接到家信。
“快给我,给我就叫。”我说。等我一拿到信,我立刻告诉她,“你等着吧!”
上当的并不是她,我手里攥着的是个旧信封。她笑得跑不动了,我追上去抱起她来。
“坏东西,把你扔到河里去!”
“有人。别闹!”
一想到家,连星星也变得不可爱了。我抽起烟来。她受不了烟味,把它扔到河里。她说:
“喂,告诉你,昨晚我做了个好梦,可有意思了!”
“梦见队长死了吗?”
“梦见你调走了。调到哪儿,你猜。”
“大工厂!”我不加思索地回答。
“尽想好事。告诉你,在龙华火葬场。死人真多,烧也烧不完。你那张脸就同现在一样难看。”说着,她竟一个人拍起手来。
“晦气!”
“喂,我死了也请你烧,好不好?可别把我烧得半生不熟的。”她又笑了。
我可没笑。我不想听这些,于是捂住了她的嘴。
“我们活着,活得像长江一样古老。”我说。
“我们活着,活得像长江一样年轻。”她说。
9
我背起书包,轻轻带上门,朝村口走去。大树和孩子还睡着,桌上有我留下的一块巧克力和一张纸条:“我走了”。我走上石板桥,村里的狗撵了出来,在我身后又跳又咬。我越走越急。
借助拂晓的天光,我在大埂下找到了小文的墓。坟头朝向东方,那里是我们的家乡。坟的四周收拾得整整齐齐,我能做的只是站着,站着。记忆中的一切全部消失了,眼前只有五个模糊的字:
崔小文之墓
我找出三支香烟,点上,插在墓碑前。我想,她不会因此而怪罪我。我不相信死者可以复生,也不相信有所谓鬼魂。她属于另一个世界,放弃了喜怒哀乐,对什么都不会在意。
“舅舅,妈妈睡在这里。爸爸让我送送你。”
不知什么时候,女孩和她的小狗来到我的身边。小狗朝我晃动着尾巴。
“让她睡吧,她累了。”我抱起孩子,“你不叫我叔叔了?”
“爸爸让我叫舅舅,爸爸说,舅舅是妈妈的好朋友。”
“是的……是的……我也是你爸爸的好朋友。”
“舅舅,你不要哭,大人都不哭。爸爸让我亲亲你,你喜欢吗?”
“喜欢!”
我抱紧孩子,脸贴着她的脸。我向能够听到我声音的天地河流发誓:
“我发誓,永远不再踏上这块土地!”
孩子呆呆地看着我。我把她轻轻放到地上,留出回家的钱,将剩下的放进一个旅行口杯。
“小星星,这杯子给你,里面的纸给爸爸。”
“不要不要!”她把脑袋摇了又摇。
“拿着。舅舅阔了。”
我弯下腰,在她额头上亲了亲,随后,从墓边摘了朵野花,给她插在头上。
“回家吧,小星星。从那儿绕过去,不要走河边。”
孩子和狗一前一后朝村子走去。
我走上大埂,向远处的村子挥了挥手。我不敢肯定,大树是不是在望着这里。
坟前,烟仍在飘着。
1979.11.22
陈村原本是黄山脚下一座水库的名字。当年,一个叫杨遗华的上海知青,因为那片水域的辽阔,也因为那片绿水留
给自己的青春记忆,初发作品,就用那个水库的名字做了自己的笔名。如今三十年过去了,陈村水库已更名太平湖,水库陈村不复存在了,而作家陈村却成了一个品牌。
作家简介:
陈村(男)(1954- )原名杨遗华,上海人,回族。1971年底到安徽农村插队。1975年病退回沪,进街道里弄生产组做工。1978年初入上海师范大学政教系专科学习,毕业后到上海市政二公司工作。1979年发表处女作小说《两代人》,步入文坛。1985年加入中国作协,同年调作协上海分会从事专业创作至今。作品有中、短篇小说集《走通大度河》、《少男少女一共七个》、《蓝旗》等,长篇小说《住读生》、《从前》、《鲜花和》等。他的小说一类主要是对亲历的知青生活的描写,采用“我”作为叙述者,表达对农村和农民的复杂情感。另一类是对普通人生世事的描摹,在凡人对外物的无助的情境下展现人的自尊与自卑的交织心理,显露他对人生的忧思。晚近的小说有较强的实验意识,但仍保持着对现实生存状况的个人关怀。因患强直性脊柱炎而常年弯腰驼背,故以"弯人"自居。1997年开始上网,主持过四届网文大赛,曾任榕树下的艺术总监、躺着读书版主,现为小众菜园版主,是中国惟一时时在线的专业作家。
著作有:《陈村文集》江苏文艺出版社 1996年12月出版
长篇卷 《从前》 中篇卷 《他们》 短篇卷 《裙枪》
散文卷 《躺着读书》
长篇小说:《鲜花和》 上海文艺出版社 1997年12月出版
中短篇小说集:《走通大渡河》《少男少女,一共七个》《蓝旗》《屋顶上的脚步》
短文集:《今夜的孤独》、《弯人自述》、 《一下子十四个》、《小说老子》、 《百年留守》、 《四十胡说》、 《古典的人》、《陈言勿去录》、《杨家有女》
特别介绍:陈村先生目前以“陈村在上海”这个网名活跃在天涯社区闲闲书话,是该版的资深网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