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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创] 旧稿三篇
犟牛
帅哥哟,离线,有人找我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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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创] 旧稿三篇

                                 老牛“黑皮”

        “黑皮”是我知青下放时生产队分给我使唤的一头老黄牛的绰号。“牛是农家宝”,这是人人都知道的道理,但道理归道理,在人民公社那个时代,耕牛和知识青年一样,也没有享受到合理的待遇。

        我下到生产队的第三个月便赶上了春耕,队里看得起我,安排我参加犁耙组,在分配哪头牛给我用时一时犯了难。拉犁拖耙的耕牛是要教的,刚学犁耙的牛叫“教牯子”,不是乱走,就是偷懒不动,你打骂狠了,它就拖着犁耙起纵。要由教牛好手先调教,鼻子穿上左右双索,先在旱地里学习。牛把式掌稳犁,教牯子稍有走偏,牛把式口里不停地呵叱着,手就拍打那边的牛索,时不时地抽上几鞭。旱地里使驯服了,才能下水田,交给别人使唤。我新来乍到,教牯子肯定不服我的行。队长沉吟片刻,一挥手说:“那就把黑皮配给他吧。”

        “黑皮”是头老牛,但威风不减当年,宽阔的背脊,粗短的犄角,硕大的四蹄,毛色乌黑发亮。据说,早几年,方圆十里的牛都不敢招惹它。它一生气,头一低,牛眼睛一鼓,牛颈根一梗,后腿一挺,箭一般地冲出去,准顶个“人仰牛翻”。又没学过“穷寇勿迫”的兵法,总要追出好几里,才昂着头,悠闲地踱着步子得胜回朝。不过这厮对人很友善,就连小孩子也不欺负。如今虽然“好汉不提当年勇”,但也还做得动工夫,于是就安排作了我的搭档。

        “黑皮”真是我孤独寂寞中的好伙伴。那年春耕,我被安排与历史反革命分子周保长一起负责“螺蛳湾”上下二十几亩裤腰带田的三犁三耙,它伴随着我“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下得田来真个是“不用扬鞭自奋蹄”,毫无倦怠。而且俨然一个犁耙老把式。不用呵叱,不疾不慢,只听得耳边“哗哗”水响,在漠漠水田里拖着犁耙走出一条直线,翻出整齐的泥胚。到了尽头,它会自动地停下,转身调过头来,等着你重新安插好犁耙。你若累了休息,放它上坎,它并不远去,就在近处觅点青草,吃饱了,就在树阴下卧着,一边看你,一边嚼草。收工回村,牵着它走到村口,它会自己朝不远处的牛栏走回去,进了栏,朝你“哞——”的打声招呼,似乎在说“我进栏了,你放心”,又仿佛说“明天再见”。后来因为出了我与周保长一唱一和“背古文借古讽今”的案子,队上人见了我都少搭理,只有“黑皮”依然如故,亲亲热热地陪伴我度过了那段难熬的日子。

        “黑皮”真成了我可以生死相托的朋友。那年秋天,队长带着我等几个男劳力去几座山外的邻队油坊榨油,也牵上“黑皮”,因为茶籽要用牛碾子碾碎,才能蒸熟包饼上榨。我以为榨油要算最能展现湘西汉子的骠悍和豪气了:油榨的木料粗大结实,只有马王堆出土的外椁木可以一较高下,摆好茶饼,排好榨木,挤进尖楔,汉子们清一色精赤着上身,便荡起了油锤。油锤形同如今大庙里祈福撞钟的钟锤,只是粗大得多。最壮实的汉子在最前面抓牢荡绳,把握方向兼喊着短促的号子“崭劲来啊——”,待到油锤往后荡到最高处时,众人奋力猛然将油锤往前一送,同时齐心合力地从胸腔里应和迸发出一声吼“嘿!”油锤便应声又稳又准又狠地撞击在尖楔上。尖楔不断往里挤紧,热烫的茶油就从榨下油槽里汩汩地流出来。虽然自知细胳膊瘦腿,出不得好多力,但能侧身其中,心中也会油然升起一股顶天立地的天地豪情和阳刚之气。

        劳作到暮色苍茫,队长带队挑着茶枯饼和榨好的油归去,留下我和叫大治的本队青年刹尾(此大治非土匪张平本名的彼大治)——要等最后一榨油接干净才能收拾打扫。我们把“黑皮”放出去吃草,煮了一鼎罐饭,却愁没有菜。大治从附近的邻队菜土里摸来几蔸白菜,油坊里有的是油只没有水,掰下菜心,放上一瓢瓜茶油,就当下饭菜了。肠子好久没这么畅快了,可惜过于润滑,不到一个时辰,饭菜就都成了“匆匆过客”。

        油足饭饱,听着“黑皮”在外面安静地嚼草,牛铃铛均匀地响着,油榨里的油还在细细地流,便与大治在油坊外平躺下来,头枕着胳膊望着夜空,有一句没一句地搭讪:“大治”,“嗯”,“在想什么?”“没,我大大帮我在龙梭河问了一门亲”“你见了没有?”“只见了个影子就跑了”,“长得哪个样?”“脸盘子没看清,屁股蛮大”,“屁股大有什么讲究?”“我娘说屁股大的会生娃。”“打算么时候结亲?”“先要起了屋我看了,禁山包上有几棵好树,标杆笔直,做柱头和檩子好家伙!忙过这阵,帮我一起去砍?”“要——得”。

        油榨没有了声音,起身收拾行头,想要动身却又犯了愁:正是农历月末,没有月亮,星星也不知躲到哪里去了,油坊里还有一盏恹恹的茶油灯,外面伸手不见五指,如何走得?大治说:“跟着黑皮走,牛有夜眼睛,连蛇都不要怕,会被它践死”。真个是“老马识途”的成语对牛不公平,“黑皮”岂止是“识途”而已。我背着一背篓茶枯,牵着“黑皮”的尾巴摸索着踏上归程。“黑皮”温顺地背着杂七杂八的行头,不慌不忙地带路,黑暗中只听见牛铃铛轻轻均匀摇响。牵我走过一条条田埂、一处处塘基,遇到囝口(囝读yúe,湘西话,田埂上过水的缺口),它会停一停,提醒我注意;下陡坡它用前脚使劲往后撑住,故意放慢脚步,免得我趔趄。不知不觉又到了村口,“黑皮”才“噗”地打了个响鼻,一身轻快,依依不舍地和我分手,自己跑进牛栏去了。

        “黑皮”也是我的救命恩“牛”。记得第二年去犁坡顶上那几丘田,住户老哥提醒我说:“当心点,倒数第二丘是水井田。”水井田也叫陷田,我们这里多是山高水冷的冷浸田,有的田里还有泉水涌出,春田水满,看不斟酌(湘西话看不清楚的意思),最是凶险。我那时没吃过亏不晓得厉害,驾着牛就下了田,几趟下来没什么异样,也就没当回事了。犁到一处时,“黑皮”忽然磨磨蹭蹭地走偏,任你怎么呵斥、拍牛索,就是不走正路。我火了,狠很地抽了几鞭,大声骂道:“啊叱!娘卖批的,还不跟老子走起点!”“黑皮”急了,死命往前面奔,“呼隆”一声塌了下去,水面上只剩下个牛头。不待回过神来,我也陷了下去。坏了!稀稀的泥浆直淹到腰身,还探不到底,下面深处的水冰冷浸骨,腿肚子抽筋使不上劲。眼看越陷越深,无计可施,“黑皮”忽然后腿一弹,如同刘备胯下的“的卢”马般奋身一跃,连带着犁具和我腾空而起,出了渗坑。上得岸来,惊魂未定,抱着“黑皮”悔恨地抚摩它背上的鞭痕。“黑皮”却没有半点怪罪我的意思,扑扇着大眼,温和地望着我,只把头脸在我衣襟上蹭。

        正当我和“黑皮”日益加深感情的时候,谁知道我们永别的日子就要到了。一季阳春下来,牛们都消瘦了,“黑皮”更是累得走了形,歇了一个夏秋也没缓过劲来。牛背上塌陷进去,只有背脊骨高耸着,像一段起伏的长城。脖子下添了许多皱摺,牛毛也暗淡无光、稀稀拉拉,许多地方成了光板板,一趴下就难得起来。社员们走过,都摆摆头说:“这牛老了,过不得这一冬了”。那一年的初冬苦寒,忽然就听得“黑皮”远远在哞哞叫唤。出门见得七八个社员正要把“黑皮”从栏里拖出来。“黑皮”一反常态,死命倒退,牛鼻子都扯出了血,就是不肯出栏。禁不住七手八脚,拖的拖,推的推,终于被拉到了路上。一个不留神,“黑皮”挣脱鼻绳,又跑回熟悉的牛栏去了。再三努力,“黑皮”终于被拉到了公屋前的坪场上,看热闹的老小围成了一个圈。它哀鸣着,战栗着,不断摆动头颈,弹着腿,绕着牵它的人打圈,却不拿犄角顶他。一个外号也叫“黑皮”的壮年从公屋里出来,手里拖一把巨大的木槌,口里念念有词:“黑皮啊黑皮,下辈子不要投胎变牛了,辛苦一世,老了还要做一餐菜!”围观的众人哄笑起来。我忽然想起鲁迅写的一篇文章,写的是中国人围观同胞被日本人砍头的情景,胸口像塞了一把猪毛。“黑皮”环视了一周,忽然发现了站在外围的我,投向我哀怨的一瞥。它突然把前腿跪下来,眼眶里流出大颗大颗的泪珠。黑皮汉子只当没看见,高举起木槌狠狠地砸向牛头。“黑皮”“哞——”地长啸一声,如山一般倒下,慢慢伸直了四条腿,牛粪和牛尿流淌一地,浸泡着它的身躯,但它的眼睛没有闭,还瞪瞪地望着我。我忽然悟到了老祖宗说“君子远庖厨”的真义:不是君子不爱劳动,也不是教人不要耽于口腹,而是不忍见牲口临宰的觳觫啊!

        我于心不忍,转身进屋。不一会,黑皮汉子笑嘻嘻地跨进门来,血淋淋的手上提着巴掌大一块血淋淋的肉,说这是队上分给我的,上好的精肉。我虽然饥肠辘辘,但这回终于没有动馋念,叫大治家拿了去。直到如今回想起来,我还忘不了“黑皮”临死前的哞声和那哀怨的一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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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9/8/21 20:48:4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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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山村文化际遇·

                  

        一九七○年春节刚过,我被安排插队落户到永顺县麻岔公社团结大队哈列湖生产队。这是一个土家族聚居的村寨,但已经没有人会说土家语,许多年以后,我才得知“哈列湖”的意思是狗喝水的地方。族人的先祖于二百多年前避祸举家迁徙,途经此地,干渴难忍,四顾无水,幸猎犬发现一眼泉水,救了全家,遂就此伴水定居,至今已有十余代,其村落也因其得名。当地人多姓郑,恰巧我母亲姓郑,于是我便称年长者为舅舅,平辈者为兄弟,加上我学说当地口音很快,刚刚走入社会的我不久便融入了这个第二故乡。

          哈列湖实际是个小山窝,四面环山。百余口人分为两个生产队,二队居东边,居住集中,田土稍好,我在的一队居西边,居住分散,田土较差。七十年代初这里不通公路没有电,生产生活条件艰苦,基本保持着农耕文化的上古遗风。二队舍得送子弟读书,出了几个干部、老师,一队的成年人多是文盲,于是便出了许多与文化有关的趣事。一位乡亲去十余里外的石堤镇赶场,怕人瞧不起,穿戴一新,还特地老师借了一支钢笔。刚到镇上,有人卖柴要写张“发奉”去领钱,遍寻无人有纸笔,正好碰上这位佩戴钢笔的乡亲,喜从天降,上前求助。乡亲倒也机灵,说:这容易,等我解个手便来。进得茅房,从后面包谷篱墙钻出,场也不赶了,匆匆逃归,送还钢笔,心有余悸,传为笑谈。我们队的出纳也不识字,便在墙上钉一红布口袋,存放钱和各种条据,待大队会计来时帮忙清点记帐。好在为人忠厚,大家信得过。队上有个媳妇本是初中生,嫁过来后随夫住在离村很远的山湾里,就近管理队上的十几亩田,很少出来,我们也只是插秧收谷去一趟。久居世外桃源,与世隔绝,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七八年过去,她竟不再会写读。小女儿怯生,躲在大人身后扑闪两只大眼看我,使我生出许多感慨。                

        时间一长,我才明白哈列湖的文化不是用文字而是用口头来演绎和承传的,这种世世代代心口相传的传统文化的深厚瑰丽,令我惊叹。其主要形式当数山歌、哭嫁、摆龙门阵。队上的五嫂据说是山间对歌被五哥钩来的,不过从过苦日子以后,不大听得到歌声。五嫂被我求不过,唱过一段“五句歌”:“小小鲤鱼紫红腮,下江游到上江来,冲破道道青丝网,绕过座座钓鱼台,不为冤家我不来。”那旋律的委婉缠绵使人难忘。哭嫁歌给我的是另一种震撼。一天晚上突然听到下屋一片哭声,我大惊失色,一打听,才知道是一群十多岁的姑娘在学习哭嫁,这是她们的必修课,准备将来出嫁时哭别爹娘、兄妹、哥嫂,歌声和哭声饱含对故园的留恋、亲人的不舍,却也难掩对新生活的企盼。摆龙门阵是成年人主要的精神生活。老老少少围坐火坑,谈天说地,谈古论今,直到夜深鸡鸣,火坑中只剩几点余烬,才陆续尽兴归去,我从中长了不少见识。

       山村的文化生活是贫乏的,盛事要数公社开大会和放电影。公社离村有七八里,开会的内容都记不起来了,村民们高兴的是趁机与邻村的亲友们聚会交流。最兴奋的是未婚男女青年,拣最好的穿戴打扮,看过来瞧过去,姑娘们三五成堆,说说笑笑,眼睛却总是往四处瞟。一年难得放几回电影,好比过节,好不好看倒在其次,昏暗中挤挤搡搡自有其乐趣。一路路火把伴着笑语在山间游动,把一天的辛劳和忧愁都驱散了。

         乡亲们没几个识字,我这个高中文化的长沙知青也就有了用场,写个上面要的材料,办个宣传栏,用石灰水刷标语,大多是派给我的活计,我乐得又得了工分又练了字画。以后,村民的家事也找到我了,写家信,写对联,这点举手之劳的小事,他们的感谢总是溢于言表。我们大队的十个知青在劳动之余不甘寂寞,联络几个本地青年自编自演了几个小节目,简陋的服装道具,摇曳昏暗的松明火把,却是大受欢迎,演遍远近四邻八寨。看到他们专注的神情,我们深深感觉到:山村缺少文化,山村需要和渴求文化,我们总算能为他们做点什么,这使我们感到欣慰。

        然而当时正在“文革”中期,扭曲畸形的政治文化环境,加上传统对外来文化的排斥,使我很快就遭遇了挫折。先是队上按上面布置要办政治夜校,议好一二队合办,要我去当夜校老师。我把二队的一间堂屋打扫干净,在残存着“天地国亲师”的神龛上方贴上“政治夜校”的红纸校名,架好自制的黑板,当晚夜校开课了。男女老少来得不少,讲讲革命形势,学几个“人口刀尺手”,教唱一首革命歌曲,大家还算满意。第二天晚上刚要出门,本队的几个小青年跑来,支支吾吾地说好象有点不对劲。过去一看,黑板上歪歪斜斜写着一副对联:“乡有才当灰烬,远水客作秀才”,横批“政治夜校”。那时我血气方刚,年轻气盛,即刻把两位队长请来做主,他们关起门来商量良久,结果是改为各队自办,我仿佛火坑里浇了一瓢凉水,再也提不起精神。

        更没想到的是,缺少文化的农村也会有文字狱。公社书记路过,在我办的宣传栏前看了半天,忽然皱着眉头说:“这个‘广大贫下中农’的‘大’字怎么少了一横,这不成了‘广人贫下中农’?!”唬得赶来作陪的副队长赶忙作检讨:“领导批评很重要,我们对知青管教不严,马上改正。”书记从火坑里抽出一根柴棒,在短了一截的一横上添画了半截,哼了一声扬长而去,于是我的厄运开始了。先是宣传栏被揭了下来,然后私下传得沸沸扬扬,说我写的是“管制贫下中农”,出身有问题的知青要到农村来反攻倒算了。不久我的夜校老师就被撤消了,政治夜校也不了了之。

        祸不单行。当时正是强调“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的年代,本队因为没有地富反坏分子,大队特地从别队调过来一个姓周的伪保长,作为阶级斗争的活靶子,开会由他送柴生火,躬腰挨批判。此人读过不少古书,自视甚高,但村民和我都从不搭理他。也是合该有事,一天傍晚收工,我们一前一后,赶着牛,扛着犁,走在一条山脊上,正是雨后斜阳,山色苍翠,空气清新,风景如画,我不禁脱口吟出《滕王阁序》中的句子:“云消雨霁,彩澈瓯明”,周保长猛一回头看我,接口道:“落霞与孤骛齐飞”,我也顺口接上:“秋水共长天一色”。两人无话,各自归家。谁知这周保长到处说:XX真有文化,熟读古诗文。这还了得,经过几晚没叫我参加的贫协会后,贫协组长神情严肃地通知我参加批判会,当看到周保长躬身站在台前,贫协组长宣布追查阶级敌人借古讽今的反动言论时,我眼前一黑,心想这回在劫难逃了。慷慨激昂的发言,声色俱厉的批判,我惊异于他们的政治嗅觉,我怀疑背后有高人指点,否则怎么会分析出“落霞”指地富反坏,“孤骛”喻知识青年,秋水长天同叹命苦,一唱一和,心怀不满。轮流发言后,只剩下我的房东一声不吭。因他是苦大仇深的老贫农,前任贫协组长,在队上又排行最老,有一言九鼎的威望,所以大家都催他“逮两句”。他钩着头吭哧吭哧抽了半天草烟,突然抬起头来吼道:“逮、逮、逮什么逮!”站起身,头也不回地走了。会场一片沉寂,村民陆续开溜,批判会就此草草收场了。几天后正式定性:这是反革命分子拉拢腐蚀知识青年的事件。周保长自然罪加一等,我却没有受到任何处理。去年我去看望房东老舅,八十多岁的他已经卧床多日,听到我的声音,爬起来欢喜地说一声:“你回来啦!”喝了一大碗酒,又蒙头睡去了。

        那段时间,我的情绪低落到极点,沉默寡言,埋头出工。我学会了抽烟,把带来的书本撕掉,分给村民们卷了喇叭筒。许多人感到了这种变化,感叹说村里不热闹了,我只有报以苦笑。当我从消沉中重新振作起来,用我的文化知识为村民做点事情,一个偶然的机会,我被抽调到铁路建设文工队,从此走上工作岗位。当我离开哈列湖的时候,回望山村,心里有一个声音:那里有过我的酸甜苦辣,那里有过我激情燃烧的青春岁月,我还会回来的。

        岁月悠悠,三十多年过去,一幕幕往事,记忆犹新,历历在目。回顾反思,山村最缺的是什么?缺条件、缺钱,但最缺的还是文化。这些年虽然有了公路、电灯、电话、电视机,队里却还是没有出一个高中、大学生,生产方式没有变化,产量没有增加,品种没有更新,种烟、果树、药材样样不成功,出外打工只能干插秧打谷摘棉花砍芦苇这些最苦最累不挣钱的活。没有文化知识,没有科学技术,怎么会有腾飞的翅膀?

       第二故乡,我们还能为你做些什么?我资助乡亲们退耕还林、买变压器立电杆,但我最希望做的还是扶贫助学,遗憾的是我资助的两个学生没读到初中都辍学了,只有一个二队的女孩争气,考到长沙念大专。我真诚地希望山村不要再成为被现代文化遗忘的角落,让文化的光辉照亮山村的前景,照亮乡亲们的脱贫致富之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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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的赤脚医生经历

       在我尘封的书橱里,有一本四十年前出版的《农村医生手册》,那是我的表姐在我上山下乡时送给我的礼物。表姐认为在缺医少药的偏远山村,这本书可以给我照顾自己以些许帮助,但她绝对想不到,凭着这本手册,我竟然当上了为贫下中农治病救人的“赤脚医生”。离开农村这么多年,搬了无数次家,但这本手册始终伴随着我舍不得扔掉。翻开那变黄发黑的纸页,当年的场景一幕幕又浮现眼前。

        我下放的那个湘西土家族山村是个缺医少药的穷地方,偌大的一个公社只有一个卫生所,两三个医生,留两人看家,轮流抽一人背药箱下队巡回医疗,象我们这样偏僻的生产队,三四个月见不着医生是经常的事。乡亲们也惯了,小病小痛根本就没当回事:有个头痛脑热的,额头上敷个帕子、喝碗姜汤,钻进被窝蒙头盖脑睡上一觉了事;泻痢腹痛挖几根青木香、黄连熬水喝;孩子得了猴儿包(腮腺炎),扯把蒲公英、夏枯草嚼碎了敷上,还编了两句童谣打趣:“猴儿包,猴儿包,这边打,那边消”。再就是用些民间的土方子,比如刀口药、蛇药,敷两天就好。也有些得了重病请“师傅”(巫医)的,这些“师傅”远近驰名,据说各有各的专长。有的擅长治“摆子”(疟疾),病人家属上门求医,送上“手性”(礼物),“师傅”只要带个口信就可以把病人的摆子转移到别人甚至树上去。据说有人亲眼看见病人霍然而愈,而门前的大树却突然瑟瑟发抖。我没有过观赏这种奇观的眼福,据说是因为心不诚,我也始终是半信半疑。还有的“师傅”会发“九路水”,吞吃竹签,踩烧红的犁铧,飞檐走壁,驱神赶鬼,为丢了魂的孩子“收吓”,我也只是耳闻,至于他们究竟能否治好病就不得而知了。不过,乡亲们都很善良,没有治好也从不见投诉索赔、闹“医患纠纷”,只怪自己八字不硬命不好罢了。一般都不送医院,硬挺。若是得了例如“粑骨瘤淌”一类的恶疾(大约是骨髓炎、骨癌),那就基本上是在家等死了,去医院的花费太大,想都不要想。

        我下乡时,除了那本《农村医生手册》以外,母亲还给我准备了个小药包,里面无非是碘酒红汞紫药水、纱布棉签橡皮膏、奎宁甘草片阿司匹林香连片一类,小病小伤临时应个急,真遇上大事还是不顶用的。记得有次出工踩到竹蔸上,尖尖的竹签刺穿了解放鞋深深扎进脚底,只差没有从脚背钻出。我大叫一声,使劲一拔脚,鲜血喷射而出,立刻从鞋帮溢出。幸亏身边的王大爷为我迅速捏紧了穴位止住了血,又用口从我脚底的伤口一口一口地吮出许多淤血和碎肉,再涂抹些桐油点火把伤口烧焦,然后找来些草药嚼碎敷上。前后不过三天,我又能活蹦乱跳了。

         不过我的小药包也发挥过大作用。那一年修“大寨田”,刚垒好的岩坎突然垮塌,五十出头的副队长腿脚不灵躲闪不及被压伤了胸腹,抬回家在床上睡了好几天,痛得哼哼不已。我实在于心不忍,从药包里翻了半天翻出几片止痛片送去,想着让他减轻点痛苦。没成想第二天再去看他,他竟神奇地好了许多,说吃了我的“救命丸子”是又止痛又顺气。连打了两天屁竟可以起床了,千恩万谢地提了20个鸡蛋来回谢我。我想这大约是他本来体质就好,又从来没有吃过西药,所以特别见效吧。

       有副队长做义务宣传,我的名气也迅速传开了。常常有乡亲到我住的吊脚小楼来瞧病。好在这本《农村医生手册》分门别类、图文并茂,对各种常见病的诊断、治疗、用药都有详尽的介绍,于是我就成了个标准的“看书郎中”,为乡亲们答疑解惑,介绍一些简单的单方和治疗方法,且屡有收效。我又写信叫母亲再给我邮寄来一些常用药品,这一来在乡亲们中更有了口碑:“省城来的知识青年就是有文化、有本事,好样的!”

        正赶上到处组织推广“赤脚医生”的那年月,那是在“文革”中毛主席发出了“把医疗卫生工作的重点放到农村去”的指示,想要用不花钱、少花钱的方式建立农村医疗卫生防治网。从农民中被选拔出的“赤脚医生”经过短期培训后回到本村本队,边下田劳动边为乡亲们看病服务。由于我在本村小有名气,而本村又确实没有几个有文化的青年,于是我就被推荐参加了公社组织的“赤脚医生”培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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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9/8/21 20:54: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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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到了公社报到,一共来了百多号人。第一天是听公社书记的动员报告。书记照例先念了一通“最高指示”,什么“救死扶伤,实行革命的人道主义”,还有“我们必须告诉群众,自己起来同自己的文盲、迷信和不卫生的习惯作斗争”,还有“越是困难的地方越是要去,这才是好同志”等等。然后清清嗓子转到了正题:“我们这么大一个公社,靠三几个医生肯定是管不过来的,今后呢,还要靠你们这些不拿工资拿工分的土医生。为了表示对你们工作的支持,公社打算每人配备一个高级的医药箱……”台下立刻响起一片热烈的掌声,许多人站起身来,激动得脸像巴掌一样通红,谁知书记又接着说:“那是不可能的!”台下一下子象炭火上泼了一瓢凉水,大家又都坐了下去。书记又接着说:“那就每人发一个听诊器……”,掌声又响起来,虽然没有前一次热烈,书记又接着说下文:“那也是做不到的!”台下发出一片失望的叹息。但书记反而站起身来,提高了声调:“同志们,不要迷信洋东西,我们不是靠小米加步枪打跑了日本鬼子、消灭了蒋介石的八百万正规军吗?我们赤脚医生靠什么,一要靠漫山遍野的中草药,二要靠银针,我们决定给每人发一盒银针,这是好东西呀,听了中央人民广播电台的广播吗?瞎子开眼见了光,哑巴开口讲得话。有了这两样宝贝,我相信一定可以做到‘小病不出村,大病不死人’。”

       于是先学了三天的扎银针。先是讲解经络和穴位,然后就是动手在自己身上或相互找穴位试扎。我从小就特别怕痛,这时候在伟大领袖的鼓舞下,也顾不得那多了,按当时的话说,“你要变革梨子,就要亲口尝一尝”嘛。不过,针扎在别人身上,我会细心地体会捻、转、抽、提、留等各种手法,到了我自己身上,我总希望点到为止,针刚进去一两分,我就开始大叫:“行了,胀了,酸麻酸麻的,到位了!”听说有的解放军医疗队的同志为了找穴位找感觉,高喊着“毛主席万岁”把银针朝自己的哑门穴、百会穴猛扎,一想起他们我就会感觉脸红。

       三天后针灸培训就算完成了,接下来是采草药,这倒叫我特别开心。别人都在满山捉蜈蚣、挖茯苓、剥树皮、寻药草,我却是到处找野果、拣板栗。山上有的是好东西,春天有三月泡、五月泡、地枇杷、茶苞茶片,夏天可以顺手掰个嫩包谷、摸个滚地瓜,秋天有羊桃子、八月瓜、板栗、核桃、洋冬梨,逮到什么是什么,吃得你躺在草丛中揉肚子。吃饱睡足了,随便扯一背篓车前草、满天星去大队交差。当然,天天在山里钻,难免遇上毒蛇什么的,我被蜈蚣咬过,被雷蜂子叮过,最惊险是那次在猛峒河边上钻来钻去,脚下一滑就掉下了悬崖,幸亏年轻时手脚快,一把死死抓住了一根小树干,要不然那次多半已经掉进湍急的河水里“光荣”了。

        结束培训回到村里,我这个赤脚医生就算走马上任了。社员们来求医问药,就扎上几针,打发他上大队药房去要点草药,大家觉得这赤脚医生办法还要得。这天,四佬突然跑来说住在下坎的二嫂病得不轻,叫我去瞧瞧。

       从下河嫁到村里的二嫂昌秀比我大不了几岁,虽然已经生了一双儿女,身段比姑娘还要好看。人又生得白净,面带桃花。我们那里姑娘出了嫁,头上就要包上长长的丝帕,长年不摘,远看分不清年龄。二嫂偏喜欢洗头发,在坪场里摆一盆茶枯水,把丝帕解开,一头乌发便象瀑布般倾泻下来。用茶枯水搓揉起了白泡沫,用清水过细洗了,再抹些茶油,用黄杨木梳细细地梳顺了,披着乌黑发亮的长发等它慢慢吹干。间或把头一扬,那头发上细细的水珠便洒落开来,象天上摇落下的露水珠,伴随着一阵银铃般的笑声。

       二嫂不光是个好社员,又是个远近闻名的贤妻良母好媳妇,一家人总是收拾得整整齐齐、干干净净。左邻右舍都喜欢找她帮忙,村里的姑娘们到了晚上则喜欢聚集在她家里,围着火坑跟她学唱哭嫁歌。“爹娘把我嫁远方,邀呼姐妹来商量,三三五五团团坐,你哭一场我一场。”“在娘怀中三年滚,头发操白几多根。青布裙来白围腰,哭声娘来箭穿心。”那歌声要唱到半夜,袅袅地飘进我住的吊脚楼里来。我那次被竹签扎了脚以后不久,二嫂送我一双手纳的鞋垫,精美极了,放进鞋里不长不短、不宽不窄,我问二嫂怎么知道我鞋子的尺码,她抿嘴一笑,说是比着我的脚印做的。

        跨进二嫂家小小的厢房,半靠在床上的二嫂显得更加白皙,额前的刘海湿漉漉地耷拉着,她闭合着眼睛微微地喘息着。我关切地问她怎么啦,她回答说:老毛病了,这回厉害些。把了把她的脉搏,脉快而细弱,想不起我的小药包里有什么药对症,只好把银针盒拿了出来。二嫂把手臂颤巍巍地伸出来,我在和谷、内关、曲池几个常用穴位上小心地扎了几针,又在她左右小腿的足三里穴位上也扎了针。二嫂微微点了点头,努力想做出微笑的表情。我刚拔出针,二嫂突然剧烈咳嗽起来,吐出一口痰,带着粉红色的泡沫。我心里一沉:情况不好,凭我这两下子恐怕是不济事,得赶快想办法。与四佬一商量,两人连忙起身翻山去大队部,打电话给公社卫生所,找我认识的王医生,请他连夜赶来诊治。王医生赶到已经是小半夜了,看了病人,走出房来,问站在一旁的二哥:“她这病有多久啦?”二哥本就有点口吃,一紧张话就更不利索了:“出、出、出嫁前就有,生娃儿时两次都差点死过了,老、老、老毛病,就没大在意……”王医生长叹一声:“心脏病,已经心力衰竭了。这病,县里都没有办法,吉首州医院不晓得如何。你们村又不通公路,扎轿子抬到公路上去拦车,病人肯定受不住颠簸。”我焦急地说:“王医生,你无论如何要想办法救她一命!”王医生无可奈何地一摊手:“医生只治得病救不得命。”略一沉呤:“我给她打一针强心针吧,如果明天早上情况稳定,赶快往州医院送。”打完针也不停留,匆匆离去。二嫂的精神似乎好了许多,她把二哥和两个孩子叫到床前,叹口气说:“我只怕是难得好了,只挂牵这两个娃儿。你以后再找一个,一定要对娃儿好的。”我们都安慰二嫂,劝她安心休息养病。二嫂躺下不久突然惊恐地叫唤起来:“不要戳我的腰,不要戳我的腰啊!”我们把她唤醒,她说是做梦,有人用豆荚条子戳她的腰杆,好痛好痛。二哥仔细翻看了被盖,却什么都没有发现。一直蹲在屋外檐下抽烟的王大爷摇了摇头:“昌秀的老屋(棺木)只怕是放不妥帖了。”起身而去。二嫂又昏昏沉沉地闭上眼,我也回家忐忑不安地睡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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犟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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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鸡才叫了头遍,从下坎传来一阵哭声,我跃身起来,心里冰凉冰凉的。二哥家的屋场前一会儿便聚满了人,谁都不敢进屋,小声地议论着。几个队干部烧起一堆火,围着火蹲着商量起来。太阳渐渐升起,照在身上却没有一丝暖意,风吹得胳膊上起了鸡皮疙瘩。正好公社书记带领检查组路过,闻声赶了过来:“一清早不去修大寨田,围在这里干什么?伟大领袖毛主席教导我们:要奋斗就会有牺牲,死人的事是经常发生的。人总是要死的嘛,留两个人料理一下,其他的人出工去!”队长还没来得及答话,我插了一句:“伟大领袖毛主席又教导我们:我们的队伍里不管死了谁,我们都要给他送葬,开追悼会。这要成为一个制度。这个方法也要介绍到老百姓那里去。村上的人死了,开个追悼会。用这样的方法,寄托我们的哀思。”书记狠狠瞪了我一眼,扭头对队长说:“那就最多耽搁一天,要开移风易俗的革命追悼会。谁要是搞封建迷信,那就不是阶级斗争也是路线斗争,我只拿你是问!”

       书记一走,队长立刻活跃起来,俨然还是在志愿军里当排长指挥作战一样,一一派工。有的去临村借响器、抬杠,有的去家族坟山挖眼,有的去公社供销社买鞭炮、酒和黄纸,特别交代清楚:是写“农业学大寨”标语用的。二哥家只有一头没出栏的半大架子猪,七八十斤,也就是它了,安排两个人杀猪,几个人帮忙做饭。由队上公仓里出两担谷子,派两个后生子挑去碾米。几位舅娘、大嫂帮着给二嫂梳头装殓。二哥哭得手脚都软了,做不得事,喉咙又是嘶的,由我陪着接待二嫂娘家来奔丧的亲戚。一一安排停当,各自领命而去。队长又叫住王大爷,悄悄嘱咐他去邻村请做法事的老“阿普”(辈分很高的老巫师),王大爷拄着烟袋杆兴冲冲地去了。

        入夜时分,队上唯一的一盏汽灯在二哥家的堂屋里亮了起来,堂屋的正上方原来做神龛的地方,毛主席像暂时被请了下来,贴了一小块红纸,门楣上挂着我写的横幅:彭昌秀同志追悼大会。二嫂睡在本来为婆婆准备的寿材里,寿材摆放在堂屋正中,用两条长板凳架着,前面摆着一张供桌,供着一个腊猪头、两块陈年腊肉,还有几碗大米、花生、小谷、黄豆。那年月没有香烛,只点了一盏没有灯罩的煤油灯。按规矩,夭折的女人去世,灵柩只能停放在厢房的屋檐下,但二嫂的婆婆执意要停在堂屋,大家也就依她了。

        唢呐、锣鼓镲钹吹打起来,人渐渐到齐了。我宣布追悼会开始,队长、贫协组长、妇女队长先后讲话,说的什么听不大清楚,声音都被淹没在堂屋里外一片呜呜咽咽的哭声里,妯娌们还有未出嫁的姑娘们哭得最伤心。讲话完毕,全体默哀三鞠躬,又吹打了一阵,邻村请来做法事的老阿普起身站到了供桌前面,所有的人都抬起头来,眼睛发亮,盯着他的一举一动。老阿普从怀里掏出来一把做法事用的师刀,黄铜打成的,在灯光和火光照耀下闪着光芒。师刀象一把不开口的匕首,上面是一个大大的铜环,铜环上扎着一些五颜六色的布条。不知道他把师刀收藏在哪里,“破四旧”时竟然没有被没收掉。他对着灵柩把师刀高高举起,左手不停地晃动,双脚也不停地跺地,口里念念有词,声音越来越高。声音突然停止,老阿普端起碗来喝了一口酒,朝供桌方向喷去,只见那盏油灯忽然腾起一团尺把高的光焰,光焰迅速升腾,越过檩子和房梁,消失在屋顶的椽皮和瓦缝里。他又边唱边跳起一种奇怪的舞蹈来,时而击掌,时而下蹲,时而绕臂穿肘,时而扭肩擦背,踮脚打旋,完全不象七老八十的身手。接着,他又在供桌上摆上一个蒸钵,在蒸钵里烧了几张纸。火刚熄灭,他拿起蒸钵就咬,听得“嘣”的一声,蒸钵被他咬下来一块。老阿普索性把嘴闭紧一阵咀嚼,传来一阵“格格”的响声。他又喝了一口水,伸长脖子把碎片吞下去,只从嘴角流下一线浑浊的液体。他把咬缺的蒸钵朝地上狠狠摔去,刚才寂静无声的灵堂内外,哭声又重新高亢起来。他这一阵表演看得我目瞪口呆,大气都没敢出。老阿普又拿起鼓边敲边绕着灵柩走动起来,村上的老年人都跟在他的身后,顺时针绕几圈又改为逆时针绕,反反复复。他那听不懂歌词的声音拖得长长的,饱含着苍凉悲怆,每唱一句,跟在后面绕圈的老人们便用低沉的喉音应和着:“撒儿——嗬!”我相信当代的无伴奏合唱应当是从这里发源的,那旋律简单却有催人泪下的魅力。

        哭了一天又一宿,到天亮时分,许多人的眼睛都已经红肿起来,是出殡的时辰了。粗大的绳索把灵柩绑牢,漆着红漆的龙头抬杠穿过绳结,再套上四根横杠,八个壮汉一声“起肩”,在众人七手八脚的簇拥下便把灵柩抬出了灵堂。二嫂的婆婆由人搀扶着来送行,她用力拍打着棺材盖板,嚎啕着:“我那苦命的媳妇呀,你怎么就走了,要我这个白发人来送你黑发人!”队长朝天放了一响三眼铳,小小的队伍便起程了。王大爷又从二哥家的鸡笼里抓来一只黑色的小叫鸡,放在灵柩上龙头抬杠的前头。天阴沉着,飘过来雨丝,寒风飒飒地吹过路旁的竹丛,枯黄的竹叶纷纷披落,仿佛洒下的片片纸钱。小黑鸡在风雨和摇晃中站不住了,扑打着翅膀尖叫着要逃,做法事的老阿普抓它起来,对着鸡头呵斥了一声,重新放上去,那鸡竟闭上眼睛,用爪子抓牢绳索,蹲倨在抬杠上,象一只黑色的精灵,任你摇晃、风吹雨打,直到坟地,纹丝不动。

       抬的抬,捧的捧,三里地的山路很快就走过了,队伍上了郑家的坟山。坟山的最顶上埋葬着郑家的七世祖,据说原来是土司王的掌旗官。大清雍正年间“改土归流”削了土司的权,部下风流云散,七世祖便带领家人从猛峒河边的老司城迁居到了这里,如今发到二百多号人了。最气派的坟茔要数二哥的爷爷,据说生前最爱修桥铺路做善事,安葬后墓碑保护得很好,两边花岗石的柱子上镌刻着一副对联,上联是:白手起家可怜我朝朝暮暮,下联是:红尘脱苦哪管他是是非非。这对联只要看过一遍,就镌刻在你心里了,再难忘记。

        安葬二嫂的坟坑已预先挖好了,老阿普在坑底撒些小米和酒,又抓过那只黑鸡,那鸡不知怎么毫不挣扎,任人宰割,鸡血斑斑点点洒在坟坑里。大家又发一声喊,抽掉抬杠,拉紧绳索把灵柩放进坑里。可是坑挖得浅了些,棺材头还翘在地面上。把棺材拉上来再挖,坑的中部怎么也再挖不下一寸,仔细一看,下面露出岩石,撬一撬纹丝不动。老阿普摇摇头说:“昌秀说胡话时就说过有豆扦子戳腰杆,这看来是天数,将就着垒高点坟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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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9/8/21 20:58: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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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送完葬,大家无精打采地去出工,那天的话题总是围绕着二嫂,每一件小事、每一个细节都被回忆起,仿佛她还在我们中间挖土、抬岩、串门、洗衣。收工回家吃过晚饭,一帮青年人又习惯地来到二哥家的火坑边。有人说,新坟的头三天要由亲人去烧火做伴,免得新魂孤寂。偏偏二哥胆子小,打死也不敢去。我说你不敢去我去,我没看到二嫂死后的样子,不害怕,真的就一口气跑到了寂静的坟山上。夜空又渐渐放晴了,一轮皎月从云层中探出头来,把清辉洒满山林,影影幢幢的树林象一幅浓淡相间的水墨画。失偶的角麂子在林间凄凉地呼唤伴侣,寻找同类的夜枭此起彼伏地相互应答。我忽然想起苏轼的《江城子》里的几句:“夜来幽梦忽还乡,小轩窗,正梳妆,相顾无言,惟有泪千行。料得年年肠断处,明月夜,短松冈。”二嫂会入我梦来么?怪只怪我太粗心,竟没有看出她患病的征兆,提醒她及早治疗,又医术太差,无起死回生之力。我该去立志学医,可象我这样出身不好的人,在城市尚且被驱赶下乡,又岂有选择志愿、读书深造的机会?

        正在独自胡思乱想,山下传来悉悉索索的响声,定睛一看,是二哥走上山来。他拍了拍我的肩头,什么也没说。两人分头拣来一抱柴草,在二嫂的新坟前生起火来。我正望着火光出神,二哥忽然站起身来对着坟堆大声说:“昌秀,你放心吧,我不会再找了,两个孩子我一定好好带大成人,要他们有出息!”从来没有听到二哥这么大声说话,而且不带一点口吃。

        离开山村回城三十多年了,我一直关注着农村的医疗改革。虽然因为患病,我有好几年没有回山村看望乡亲们了,但我知道,如今还生活在山村的主要是妇女、老人和孩子,他们正是最需要医疗关怀和救助的群体。这几年逐步推行农村合作医疗制度,每个农村人口只要每年出10元钱就可以享受到最低的医保,这与过去相比也算是德政和福音了,就不知道在我们那偏僻的山村,这制度会不会走样?我衷心祝愿乡亲的生活和医疗条件一天天好起来,让亲友们不再为病痛和夭折的生命哭泣,让乡村的天空天天荡漾着老人、妇女和孩子们的欢声笑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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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9/8/21 21:00: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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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篇都是精品,语言流利生动,不娇情造作,多生活气息。读后感概良多。

     一些管见仅供参考;第二篇的文题可否休改一下,文题太雅且长,和实文的平实通俗有点碰撞。

第三篇过于坈长,其中二嫂的故事虽然精彩感人,却似乎于主题无太大关系,占的篇幅又过大,倒是一篇很有感染力的情感之作,稍微显得有点跑题。当然和主题还是有点关系,不过显得有些牵强。或索性以此题材专写二嫂,不用原题。也许是一篇精彩的情感之作。

     三篇如经兄修饰后,都可发往文集任选,我相信这三篇都会是精品,可读性超强。

   就我个人而言,【老牛“黑皮”】,最出彩,最感人,牛流泪时,人也流泪了。感叹其文的内涵和张力,足见作者的内功不凡,对生活极其细微的观察和审视力。

   喜欢老牛。但更希望读懂“犟牛”。虽然我还懵懂不谙文事,相信这一天应不会太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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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9/8/24 16:26:48
犟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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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马灯兄的点评切中要害,所言极是!

        关于第二篇,我想要表达的是知青上山下乡除了生产劳动和物质生活之外的另一个精神生活层面,城市与农村、古代与现代、汉族与少数民族、平原与山区,两种文化的差别、摩擦、碰撞、相互借鉴、融合,如何命题一直没有想好。还请马灯兄和网友们帮我提炼、指点一下。

        关于第三篇,写到二嫂这段时,越写越长,欲罢不能了,写完回头一看,自己也发现了冗长和跑题这两个问题,后半部分重点在记录湘西山区的丧葬风俗了,但又懒得再动脑筋拆成两篇。容我再改。

        真菩萨面前烧不得假香,谢谢指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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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9/8/24 19:55:07

一帖最多只能发二个栏目,请勿一帖多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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