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作者 余 杰
七月的西双版纳地区进入到了雨季天。每天都有一场或者几场大大小小的迅雷不及掩耳的阵雨光临。要不就是绵绵的细雨下上三天四天的。老天爷好像是在疯狂的发泄,要把四、五个月滴雨不下的积累和愤怒统统降临在这块土地上。这个季节是橡胶树的幼苗芽接的关键时期。充沛的雨量浇灌在土地上,使胶苗得到了一阵阵的滋润。
秀兰是我们队里芽接能手。从上海来到西双版纳的农场以后,秀兰就一直认认真真的学习这门技术。凭着上海姑娘的心灵手巧和刻苦的钻研,秀兰的芽接技术很快就超过了她的师傅。速度快、成活率高,难怪队长老鲁只要到了芽接的季节逢人就会自豪的说,我们队,没问题。有秀兰在,我一百个放心。
鲁队长年近四十了。凭着他1米90的高个子,浑身上下结实的肌肉加上黝黑的脸膛,站在队里操场的中央,好像是一座打不跨的黑塔。他是60年自然灾害的时候,由他的哥哥介绍从湖南的农村来到农场的。也许是鲁队长本身的性格加上依仗着当场长的哥哥的威势,他粗鲁中带有鲁莽,骄横中带有狂妄。无论是谁,只要不合他的心意,鲁队长就会在任何的场合操人家十八代祖宗。所以,知青们在背地里都称他为“土皇帝”。
“队长队长,半个皇上。
嗓门一响,你我都怕”
队里的知青文虎发高烧要请假休息,鲁队长看也不看请假条就亮开大嗓门说:“请什么假!这里的天气本身就很热,发点烧怕那样。不要这样娇嫩,劳动能治百病。今天大突击,人人都要去。走不了的,就是爬也要给老子爬上山。”结果,文虎上山后就晕倒在山上。鲁队长知道以后不以为然的说:“这小子真的是病了。唉,人吃五谷杂粮,那个没有病呢。”
不过,你可千万别小看这位鲁队长。抓起工作来还是有他自己的一套的。那阵子在搞“批林批孔”,全农场要搞橡胶梯田大会战。鲁队长在布置工作时说:“这段时间要搞大会战了,要大干了。学大寨嘛!过去,有个林彪,这个家伙很坏。今天呢,又出来了一个坏人叫孔老二,比林彪还坏。他们要破坏我们大会战,我们坚决不答应!”尽管大家哄堂大笑,可鲁队长却浑然不知,继续在作他的动员报告。
吃过早饭,队里就一片忙碌起来了。人们三三两两地开始准备上山干活了。这个时候,鲁队长的大嗓门是一定会在队里的上空炸雷般地响起的。
“喂,老张,你们几个还是去3号林地林管。”
“娘的,又是病假,不批!哼!”
“你真他*的笨,不是告诉你了吗,你们几个还是去采条。小心点,别他*的把芽条搞坏了。”
文虎小心翼翼地来到鲁队长的面前:“队长,秀兰今天不能上班了。早上起来就肚子疼,怕是快了。”
“怕那样,去吃点药就不痛了。”鲁队长看也不看文虎一眼说:“秀兰不去芽接,我他*的还能完成任务。”
“不是。”文虎急了:“秀兰快要生孩子了。”
鲁队长一听,飘了文虎一眼:“呵,你小子是神仙,你怎么知道她今天就会生孩子了?别以为我不知道。”
唉,这叫文虎怎么说呢。
鲁队长说:“叫你老婆坚持一下。哪里有这么骄气的。”
文虎急了:“那么我们请事假总可以了吧。”
鲁队长一跺脚:“不行,不行就是不行。今天非上不可。”
文虎哭丧着脸说:“你不信去看看,秀兰痛的满头大汗了。”
这边,准备上山的人们见此情景都纷纷围拢过来了。大家七嘴八舌地议论起来。这种场面,鲁队长见得多了。越是人多,他就越来劲。
鲁队长对文虎说:“告诉你文虎,你老婆今天一定要去芽接。有啥了不起的。不信你去问问,我老婆上午拉大锯,下午生娃娃。越干活生娃娃就越快。”
文虎涨红着脸,泪珠子从眼眶里涌了出来。他一扭头,无可奈何的走了。
上班的哨声响了。
文虎急匆匆地提着砍刀从草房里跑了出来。他对迎面而来的玲玲说:“玲玲,你看这个土皇帝!真的没有办法。我先上山去,你帮我多留心点。”
玲玲挥挥手说:“你去吧。我会照顾的。”
这时,秀兰也从屋里慢腾腾的走了出来。她那苍白的脸上不停的掉下汗珠子。一手托扶着凸起的大肚子,一手扶着墙,艰难的移动着脚步。
玲玲赶忙上前去搀扶着秀兰,关切地问道:“你行不行啊?”
秀兰有气无力地说:“唉,命苦啊。在这个鬼地方结婚,欠了一屁股地债。病假不批,请事假,一天就是一元多。马上就要多一张嘴了,有什么办法呢。”
幸好今天是晴空万里。要不然,这一里路也够秀兰受的。
火辣辣的太阳直直的射向大地。橡胶苗圃地里密密麻麻的小苗象一堵堵围墙,把这片土地包围的密不透风。几天来落下的雨水使土壤里的水蒸气在太阳的照射下,散发着雾气使人喘不过起来。芽接工们在里面穿梭,蹲在一株株胶苗面前,解开芽点上的塑料绑带。他们个个汗流浃背,就像是从河里刚刚游泳回来一样。
秀兰无法蹲下身子,只好坐在一个树墩上。她一个劲地对玲玲说:“你帮我干一点就行了。一会儿文虎回来,我会叫他来干的。”
玲玲没有理她。不一会儿,玲玲就消失在苗圃地的尽头。
这会儿,秀兰感觉到肚子里的孩子好像在翻跟头,好像在用双手揪自己的肠子,好像在用他的小脑代撞击自己的肚子。渐渐地秀兰感到有点支持不住了。她想喊玲玲,可是声音怎么发不出来似的。
忽然,秀兰感到自己的身后好像有脚步声,不时还传来熟悉的声音。
“老鲁啊,场党委决定今天晚上开干部大会,专门要请你讲讲怎样大批促大干的。”这是宣传科的小柳:“你哥,噢,鲁场长特意叫我过来,为你准备准备,看看从哪里说起。”
“行啊,没问题。”
“是队长?!”秀兰一惊。她象一只受惊的小鹿感到了一种恐惧:好像孩子不翻跟头了,不用小手揪自己的肠子了,不用小脑代撞自己肚子了。啊呀,要是叫鲁队长看见了,这还了得。秀兰不知道从哪里来得力气,一下子就站了起来。她急坏了,怎么努力就是蹲不下去。队长的脚步声就像是催命的小鼓敲得秀兰七上八下的。秀兰额头上汗珠刷的布满了整个脸膛,她下意识的做出了一个匪夷所思的动作:一下子跪在橡胶苗前,颤抖着手紧紧抓住小苗。
“老鲁,在你的领导下,你们二队各项工作都走在前面。”小柳恭维道。
“前面说不上。”鲁队长说:“就是对这些知青,你要管得住。你看,今天,一个知青对我说要生孩子,想请假。我就是不批。有人说我是军阀作风,我就这样做了。你看,又没有生孩子,还不是好好上来干活。对这些知青,你客气,他当福气。”
鲁队长的话音未落,从苗圃地里传来了一阵婴儿的啼哭声。
“来人啊,秀兰生孩子啦!”
“啊呀,小孩子的头在草堆里了。”
人们从四面八方跑了过来。
鲁队长看了看小柳,头也不回地走了。
入夜,场部卫生所的灯光依旧亮着。
秀兰由于失血太多,加上感染,医生们正在抢救。
文虎抱着哇哇大哭的孩子焦急不安地在抢救室门口徘徊。不知是对母亲的思念还是饥饿难耐,孩子不停的哭泣着。越哭越激烈,越哭越来劲,仿佛在向苍天诉说自己的不平!
终于,场部办公楼会议室的窗户打开了。
“喂,把小孩抱远点,没看见你们鲁队长在发言吗!”宣传科的小柳说完就关上窗。
我示意文虎哄哄孩子:“给孩子启名字了吗?”
文虎摇摇头:“哪里顾得上。”
我说:“就叫草生吧。这孩子是在草堆里生的!”
文虎说好的。
我望着漆黑的夜感慨的说:“草生,知青的孩子!草堆里生的孩子啊!”
文虎哭了。
我们同来的知青们都哭了。
这时,从会议室里传来了鲁队长的笑声和大家的掌声。
1978年3月于东风农场十五分场八队
1979年6月8日改于上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