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大提琴教师(上)
我的第一位大提琴老师是从网上找来的。去年八月底,我在网上寻找愿意教大提琴的人,最初联系上的是南方歌舞团的一位大提琴演奏员。她在听说想学琴的是一位年近花甲的“老同志”后十分惊讶,可能担心她的“吃惊”会伤害了我的“积极性”,便转而用非常亲切的口吻高度赞赏了我对音乐的爱好,然后告诉我妻子,她的父母可能跟我们年龄差不多,也十分喜爱音乐,希望以后多联系,她可以帮我们弄到打折的音乐会票什么的。我当然知道这是一种委婉的拒绝罢了。后来又联系到了几位专业人士,虽然有的表示可以接受我这个“老顽童”,但只能到他们家里去上课。这样“老顽童”就要背着把大提琴招摇过市,且来回奔走十几里,妻子感觉有点不妥,也没有谈成。到九月初的时候,终于在网上发现合适人选——刚刚大学毕业的大提琴专业学生小颜。小颜高高瘦瘦的个子,是个腼腆内向的大男孩,十几天前在广西某乐团应聘考试落榜到广州找工作。其时,他已通过南方人才市场在海珠区某民办小学应聘做音乐教师,便在网上发信息愿意上门做大提琴家教。
我“改非”后,工作负担大为减轻,除市局省厅有时抽调外出督导督导外,坐在办公室已没有多少要操心的事情了。干点什么好呢?于是便想起了少年时对大提琴的迷恋和向往。四十多年前,“文革”阴云笼罩长沙城,中学生们在“你们要关心国家大事!要将无产阶级什么革命进行到底!”的蛊惑下,热血沸腾得课也听不进了,书也懒得读了,还今天要“揪出”这个!明天要“炮打”那个!一派疯言妄语,神魂颠倒,但也有一些“根”不是很正,“苗”也就不是太红的人,却因此获得了做自己喜欢事情的时间和空间。我的一位初中同学,从他父亲所在的省社科院“搞”来大本大本的外国小说,躲在家里没日没夜地看得个天昏地暗,讲起小说中的人物情节来,手舞足蹈,眉飞色舞,叫人佩服得五体投地。喜欢乐器的孩子们则可以尽情地吹呀拉呀,也不会受到父母的呵斥,因为那时已没有任何学业的压力,况且呆在家里摆弄笛子二胡,比到街上去“文攻武卫”要安全得多。于是,虽然社会上唇枪舌剑,风起云涌的,小巷子里却琴声悠扬,迥然两个世界。文革初起时,我也参加了学校的红卫兵,由于不是“红五类”,又缺乏政治头脑和革命热情,折腾了几天便觉得无聊回到了家里,那时家里藏书不多,几本小说翻来覆去看过几遍了,便也开始摆弄起笛子二胡来。开始用的是二姐夫的龙头二胡,后来用糊纸盒挣的36元买了把杭州出的高级红木二胡,69年又用做“土胡子”(做小工挖土方)赚的几十块钱买了把旧小提琴带到乡下。其实我内心里最喜欢的还是大提琴,我常常被《白毛女》、《红色娘子军》里大提琴凄美婉转的旋律所感动和迷住,但我当时无法接触到大提琴,甚至没有办法近距离看到这种大家伙乐器。十年后,我在校办工厂木工车间异想天开地企图自己做把大提琴,可惜在雕刻出一个琴头后,没有能够坚持下去,大提琴就成了我一个藏在心里几十年的梦。
小颜的到来使我的梦想开始成真。我虽然有一点点小提琴基础,但拉大提琴完全是两码事。小颜从C大调音阶教起,慢慢地开始教我拉一些简单的练习曲。但我脑子里回荡的都是一些优美的大提琴名曲,便要求他不要像小孩学琴那样按部就班地来教,而是“尽快的教会拉好听的曲子就行了”。小颜对于我的“无理要求”有些无可奈何,只是宽厚地微笑着一边纠正我错误的姿势,一边高度赞扬我进步神速了不起。弄得我飘飘然云里雾里的,学了还不到一个月,就问他圣桑的《天鹅》怎么拉,叫他哭笑不得,又不忍心打击我超强的“上进心”。我对五线谱有畏惧心理,要求他将五线谱翻译成简谱来教,也使他很是为难。中午的时候,妻子付给超出他期望的薪酬,又留他共进午餐,他很高兴,我们便一边吃饭一边聊天。小颜是湖南溆浦人,父亲是小镇邮局职员,收入不高,供他念大学很不容易。学了四年大提琴做小学音乐教师,他有些不甘心。他说他是班上十个同学中拉得最好的,没想到社会上竞争这样激烈,老师曾推荐他到某草台歌舞团应聘,他觉得档次太低,便到广州来先找个工作养活自己,不好意思再用父母的钱,但也不知道下一步怎么走好。我们便给他出了两个主意:建议他明年考研,增强实力后再报考正规乐团;或者在广州搞大提琴培训,条件成熟后再开琴行。两个月后,我推荐他到一间条件好些的民办学校任教,月薪1800,包吃包住,离我家也不远了。再两个月后,我又推荐他到一所高收费的名校去应聘,如果考上了,有三千多的薪酬,但他师范方面的素养不够,应聘没有成功。
今年五月,我连续被省厅抽调出差几周,在外地突然接到他的电话,说他父亲托人在老家附近的公办小学给他留了指标,要他赶快回去应聘,感谢我们对他的关照云云。我正在开会只好简单地说应该是我谢谢你哩,应聘成功了告诉一声,让我们也高兴高兴。我鼓励他不要放弃自己的理想,坚持把大提琴拉下去,说他的琴拉得很好听,听他拉琴是一种享受。其实小颜那把琴只是一千多块钱的低档品,但他拉出来的声音淳厚而绵长,即使简单地拉拉音阶都很好听。他说琴的品相虽然不是很好,但只要爱护得好,琴是越拉越好听的。我的琴是一把价值上万的斯歌达牌中档琴,深棕色的背板有漂亮的虎纹,音色和共鸣都不错,只是A弦发音有点涩,小颜便宽慰我说拉久了声音就会亮起来的。
小颜离开广州后,我反思几个月的学琴进程,觉得不识五线谱是个问题,便买了本《五线谱快速入门》认真看起来,不料五根横线上的黑色小蝌蚪太顽皮跳上跳下的,搞得我老眼昏花眼皮也跟着直跳,有时盯着一个音符半天反应不过来,但慢慢地总算摸到了一点门道。于是又到天河购书中心找了套日本铃木大提琴教材,从第一册最简单的练习曲开始拉起。每天上班前一个小时,晚饭后一个小时。双休日拉的时间就长一些,有个星期天,我上午两个小时,下午两个小时,晚上再两个小时,结果手指肿胀疼痛难忍,三天不能按弦。我的自学进程超级快,不到两个月,就拉完第三册,能结结巴巴地把《加沃特舞曲》、《G大调小步舞曲》、《幽默曲》拉下来了。正在自我感觉良好、甚至有些自鸣得意的时候,我的第二位大提琴教师不期而然地出现在我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