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二、小河那边
在农场这些年,严凉已忘了中秋月饼是什么滋味了。他开了个罐头,胡乱应付了一顿中秋晚餐,就吸着烟靠在床上,欣赏着收音机播送的熟悉而又陌生的广东音乐《彩云追月》、《月圆曲》,脑子飘浮在一片空虚之中。
最后一曲《良宵》播完,严凉想起该下河洗澡了。他脱剩一条裤衩,拿着毛巾走出茅屋,仰面赏月,月亮却躲在一片落云里。故乡的明月是多么明媚,中秋之夜是澄澈纤埃的。而在海南,再寥廓的秋天也有云朵。是因为热带树木葱茏还是海洋性气候?严凉忘了关于云的形成课本上是怎么说的了。他有许多事情都忘记了,有些事情想忘也忘不了。
严凉倚着槟榔树,固执地仰头等着。中秋圆月总算从云层里钻出来了,皎洁的银辉洒满连绵山峦,夜色象梦一般恬静。仿佛灵魂里有个恶魔似的,严凉忽然想到明月也有它永远黑暗的一面,就象最公正的社会里也有不公正的事一样。他的心情蓦然恶劣起来了。
这时,在一片虫鸣之中传来一缕若有若无的柔漫歌声。严凉回身进屋看看收音机已关,就责备自己想得太多,脑袋耳朵都有毛病了。他向河边走走,歌声却越来越清晰。严凉迟疑地止步细听,是悠扬悦耳的女声在唱一支他也曾会唱的歌——
“皎洁的月亮高挂在天上,
把大地照耀得明亮,
四周一片银光,使我怀念故乡。
……”
严凉放轻脚步走到很陡的河岸上。立即惊讶得呼吸都停止了。在小河那边,有个姑娘在银波粼粼的河里洗衣服。她是什么人?为什么跑到这荒僻的地方?
月光把严凉的身影投到河面上,那姑娘霍地直起身子,直视着对岸的严凉,月色下可以看见她一闪一闪的眸子,她的衣服随着河水漂走了。严凉想起自己赤身露体,急急抽身走了。很快听到小河哗啦哗啦的水响,准是吓呆了的姑娘没命地逃跑了。
可是,小河那边又响起姑娘的歌声,显然她刚才不过是去追那漂走了的衣服。
倒是严凉惊魂未定。他知道小河那边再走十多分钟有一块别的农场的苗圃地,那儿也有间茅屋,没有固定管苗圃的人,来人从不在茅屋里睡,就是白天也不过一个月来几趟。寂寞的小河边只偶而有扛着火枪,牵着猎狗的黎胞经过。这姑娘是哪儿来的呢?
……中秋之夜,严凉在林涛虫鸣声中入睡了,耳里却回响着那温馨的歌声。
天色发蓝,当第一抹朝霞泛起,严凉就踏着晨露下河洗脸。歌声又飘荡起来了,这回唱的是《太阳出山》,随着欢快的歌声,野芭蕉丛中闪出了昨晚那姑娘的身影。她挥着一条毛巾,沿着被蕨类植物覆盖的小径走下河来。
姑娘一眼看见严凉,止住歌声,落落大方地打招呼:“你好”!
“……你好。”严凉迷惘地望着姑娘,吐出这生疏的、城市人才用的字眼。
姑娘很纤瘦,晒得黝黑,穿着打补丁的旧衣服,光着赤褐色的脚丫。她长得很平常。也许是严凉对姑娘们的长相不会鉴赏,任何人在他冷漠的眼里都是一样的。
姑娘爽快地笑道:“我们是邻居了,共饮一河水,嘻嘻,那茅屋就你一个人吗?
你叫什么名字?在这儿多久了?”
“我叫严凉,一个人在这儿四年了。”严凉听出对方的口音,问,“你是海州
人?”
“是呀,你怎么知道的?你是什么地方人?”
“也和你一样。”
“唷,你的普通话说得真好。你是什么学校的?哪一届?”
“我是……八一中学六八届的。”一阵屈辱感又咬噬着严凉的心。母校是间军
干子弟学校。
姑娘打量着严凉,沉吟一阵才说:“高中吗?”
“初中。”
“唷,跟我一样!晦,真看不出来,我以为你有三十岁了。你干吗不理理发,
刮刮胡子?你这模样,回家时亲爹也不敢认你了。”
严凉心头又一阵刺痛,要是把混蛋亲爹的名字说出来,这姑娘就会变脸了。
姑娘正撩着毛巾洗脸,忽然叫起来:“哎呀,你瞧,你快瞧!”顺着她的目光
看去,有一群羽毛鲜红的小鸟啁啁地掠过展空,落在河边一棵花椒树上,枝头一下象开满了红花。这是一种奇异的热带鸟儿,黎胞奉为神鸟,从不捕捉。即使如此,这种鸟平常也不易看到。
“哟,真美极了!这地方真好。”
严凉这才想起姑娘说过的“邻居”一词。难道她住到小河那边的茅屋了吗?他很想问问,又忍住了。他洗过脸要走,姑娘又开腔了:“干吗急着走啊,严——你叫严什么来着?”
“严凉。”
“瞧你,还没问过我的名字呢。我叫穆兰,穆桂英的穆,花木兰的兰。咱们以后隔河相望了,嘻嘻……我还以为这方圆几里就我一个人呢,昨天我看到小河那边的槟榔树就放心了。”
那棵槟榔树是严凉到这里后栽的。槟榔树很怪,没人烟的地方长不活。在五指山区,看到槟榔树就知道有村寨了。
“你到这儿干什么?”严凉终于好奇地问。
“哈!咱们是同行,我们队那片苗圃快让茅草给封了,这活儿摊到我头上了。”
严凉实在不明白干嘛要派个姑娘来管苗圃,但又不便多问。这时天色已大亮,
他觉得穆兰姑娘乌溜溜的眼睛在好奇地端详自己,心里有点不自在,就离开了河边。
从此,小河那边常飘过来穆兰的歌声。严凉在河边又碰到她几次。严凉每次说话都不多,穆兰却象只阳雀似的不停嘴。严凉从她口中知道对岸那个农场的城市来的知青也走得差不多了。她的队里只剩下她一个。
穆兰豪爽泼辣,说话常带小伙子才用的字眼。比如她说:“什么抓纲治场,扯
蛋!我们场那个头儿,双突干部,小杂种!‘四人帮’那阵臭来劲,批‘四人帮’
又喊得响。放他娘的狗屁!还是这王八坐庄,我们场都亏损光了,还提什么现代化!”严凉想说,他那个场情况也差不多,但没敢说出口。
国庆节前一天的黄昏,严凉在河边洗被单,穆兰又唱着歌来了。她看见河边有棵木瓜村结了几个黄澄澄的大木瓜,就赤着脚拨开叶芒锋利的芒草走过去摇落木瓜,顺手扔了两个过来。严凉只来得及接住一个,另一个半浮半沉地飘走了。穆兰笑得喘不上气来,严凉也不禁笑了。穆兰象发现什么似的叫道:“哎呀!你的脸整天象个苦瓜,我还以为你不会笑呢,嘻嘻……”
严凉又笑了笑,却已是苦笑了。他没答话。
穆兰又说:“严——凉,哎!你的名字真不顺口,不如叫阎罗呢,哈哈……你
别生气,阎罗有什么不好?我还恨不得当上阎罗王呢!我要差牛头马面去催那些混帐王八蛋的命,让他们尝尝上刀山下油锅的滋味!唉,严凉,我刚才想问的是,你干吗调不回海州?”
严凉踌躇地含糊其词:“我在海州没亲人了。”
观察力敏锐的穆兰收敛了笑容,说:“怕是有别的原因吧?哎,这有什么呢,
我也没亲人,妈妈给逼死了,还没平反,不过快了。我调不走就因为我是个现行反革命!”
“你?”严凉打了个哆嗦。
“是呀,前两三年有人写了一张讲民主法制的大字报,你听说过吧?我写了封信表示支持,就啪的一下定了我个现行反革命,绑着我到各个队游斗。那些畜生真他*的狠毒,揍得我半个月直不起腰!哼,我怕这个就不姓穆!”
严凉震惊地盯着穆兰,实在想象不出她纤瘦的身子是怎样熬过那法西斯的拳脚。这样年轻的姑娘怎么成了反革命,这是一辈子的事情啊!沉默了好一会,严凉说道:
“你的问题总会解决的。我跟你可不一样,父亲是个十恶不赦的林彪死党,累得我永无出头之日。”
穆兰同情地默视着严凉,停了一会才说:“我的帽子要摘也不容易,他们可以
在几分钟内把人打成反革命,却不知要花多少年来证明打错了。再说我这个问题不是农场就能解决,还牵涉到某些大官。哼,天王老子我也不怕!”
稍停一会,穆兰又问:“你回队里过国庆吗?”
“不。”严凉不觉地反问:“你呢?”
“这还用问吗?晚上我到你那边拜访,欢迎吗?”
“……当然……”严凉有点不知所措。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