缘分
高中毕业前夕,班主任老师找到我说,校办工厂需要留下几位同学,在学校放假期间维持正在进行的试生产,但没有工资,问我是否愿意参加。我那时正在等待学校团委对我的入团审批,觉得这正是接受组织考验的机会,于是就答应了。
在校办工厂一直干到下一学期开学后,学校组织了学生轮流参加劳动,我们这些已经毕业的老同学这才离校。
这时,父亲替我找了一份临时工的工作,到他自己下放劳动的铸件厂转运铸件。具体工作是在车间浇铸完铸件后,协助将铸件从砂型中清理出来,主要的是要一个人装车送到退火炉前去。劳动条件很艰苦,工资又低,别人不愿意来,我刚刚高中毕业,身材单瘦,干这种重体力活很是吃力。幸好工友们都把我当自己的孩子看待,尽量能帮一把就帮一把,居然也就干下来了。从这开始,我这一生,注定与铸造脱不了干系了。
其实,工友们对我父亲也是很照顾的,因为他本来是个教书匠,五十出头了,突然间要他放下粉笔、教案,到工厂车间去抬铁水,难啊。我初中时代的班主任,还有体育老师,这时也都下放去工厂了,那个年代,“教书育人”这样重要的岗位,自然不能让这些历史不清白的人把持。我的体育老师后来不肯“落实政策”,不愿重返教育战线,却把他下放的那个厂,办成了市里的明星企业,这是后话。
几个月后,厂里分来一个安排职工子弟的指标,去三线修铁路。内部消息说,这批修铁路的知青,将来可能直接回城安排正式工作。厂负责人特意来我家做工作,因为我哥我姐现在都在农村,按政策我完全可以留城的。然而留城并不等于安排工作,许多留城知青,到现在都还没有找到工作。厂负责人走后,全家人左思右想,反复权衡,关键是对那个内部消息是否可靠没有把握,但最终还是决定去。当年动员知识青年上山下乡,也是一项费力不讨好的苦差,得知我家的决定,厂负责人如释重负。
办妥了一应手续,又在长沙集中学习了几天,我们登上前往怀化的知青专列出发了。说是专列,是因为湘黔线娄底以远尚未正式远营,现在还没有开行旅客列车,这趟列车确实是专为运送我们这千多号人编成的。经过一天一夜的颠簸,我们于五月二十五日清晨到达怀化,下了火车又改乘卡车,沿着崎岖的山路,当天中午颠到了怀化县的竹田牌楼。
我们把到达建设工地叫做上路,大家约定,1973年5月25日就是我们的“上路纪念日”。上路第一天,我们领略了山区公路的险峻,同时也为我们将在这崇山峻岭之间亲手修建一条贯通中西部地区的三线铁路而激动不已。正是激情燃烧的岁月,又都是壮志满怀的热血青年,真想对这大山高喊一声:我——们——来——啦!
先于我们上路的连队,已经为我们搭建好工棚。楠竹搭成的屋架,竹席围成的墙,门和窗也是竹席、竹筒加竹片做的。还有竹子扎起的上下舗和竹片钉成的床。屋面先铺上竹席,再铺上油毡防水,最后压上草苫隔热,墙面也挂满草苫。所以我们的宿舍,从外面看,是毛茸茸的草屋,从里面看,是光溜溜的竹楼。怪不得这地方叫竹田。
到竹田工地第二天,我们就出工了。枝柳铁路从湖北枝城至广西柳州,全长886公里。1970年8月开工,1978年建成。全线隧道396座,延长172公里,桥梁476座,延长52公里,桥隧总延长占线路长度的25%。沿线的桥梁隧道由各铁路工程局施工,担负土石方任务的,就是地方组织上路的民工和知青。沿线三省,均成立了省指挥部,省指挥部下面,则按地区建立分指挥部。长沙分指下属二十三个连,四千余人,分配的路段从竹田到牌楼,长六千多米,土石方量38万方。我们连队的任务是路基长度228米,土方13553立方,外加渡槽一座。我们的工具,无外乎锄头箢箕扁担,古代那位立志移山的愚公,只比我们少了斗车。劳动强度很大,小伙子们的饭量一个劲往上涨。
三线铁路穿行于山区,建设中平均每km要完成的土石方工程量是10万m3,还要打隧道220 m,建设桥梁120 m。70年代机械化水平低,只好组织大量的民兵队伍来完成土石方工程量。单纯用锄头挖土,工效很低,各班先后偷偷学起了挖神仙土。挖神仙土工效高,但也危险,指挥部是明令禁止的,各班各排明知故犯,连队则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除非下面胆子太大,神仙土整得过大,这才出面制止。工地上因此出过好几次事故,幸好都没怎么伤人。
修铁路的知青,每月工资二十一元,粮食定量四十五斤,男女一样,其他供应票证,基本保持城市水平,看上去这比插队落户的知青当然要好得多。后来才知道,这些供应完全由长沙市承担,城市的负担丝毫没有减轻。各连队均建有食堂,个人工资中的十五元作为伙食费集中到连队。刚开始,男孩子饭票不够时,还可以厚着脸皮悄悄找女孩子求援,可后来,随着工地上铁姑娘一个接一个诞生,这种调剂基本上也就行不通了。
不光是粮食紧张,肉食、蔬菜也很紧张。驻地附近老百姓肉、菜都是自给自足,没有做商品生产的习惯,加上当年强调以粮为纲,也不敢将粮田改种蔬菜。当年的铁路建设,靠的就是人海战术。从1970年9月开始,全省各地抽调近100万民工和一大批干部汇聚湘西参加湘黔和枝柳两条铁路的建设,其规模之大,人数之多,在怀化地区乃至湖南历史上都是前所未有的。整个铁路工地沿线,一下子涌来千军万马,供应几乎全部压在沿线及周边几个县城的国营商业机构身上,他们使出浑身解数,也满足不了这么大的需求。
决策者们对此束手无策,于是各连队自力更生,自己养猪,自己种菜,自己找关系找车从长沙拉点来,虽然杯水车薪,总比没有强。就在此时,我调到后勤排综合班,主要工作任务就是种菜。我们的后勤副连长,是农村基层干部,农活是本行,带着我们几个城里娃,硬是在山坡上刨出了一大片菜地,种上了蕹菜(空心菜)、白菜、菠菜、豆角、辣椒、茄子、红萝卜、白萝卜、南瓜,外加二十几株烟叶。后来他轮换期满回长沙了,菜地的经营就交给了我。可惜我当初只学会了松土浇水施肥,等把地里的菜割完,却不知接下来该钟什么了,菜地终于在我手上荒芜了。这次经历充分证明,我这人没有当决策者的才能,只适合当执行者。
综合班每月要去附近的粮站拉几趟大米。大米每包两百斤,刚开始我们都整不动,只好解开麻袋匀成两包来搬。汽车是分指挥部派来的,好几个连队排队等着装车,谁腿脚麻利谁先回。好几次我们挨到最后天黑才回到家,筋疲力尽,饿着肚子,面子也全没了。看人家粮站的装卸工,同样两百斤一包,卸车时独自一人就可上肩。装车时,两人抬着麻包一摆一甩,另一人躬身将肩头靠上,就着这股甩劲猛地一推,嘿,那麻包稳稳当当就到了他肩上。粮站的装卸工只负责调拨入库或外运的装卸,咱们还得自己来,那好,学呗。仔细观摩后,咱从半包练起,几番折腾后,摸出了门道,咦,这百把斤还真轻巧了许多。过了没几个月,综合班个个两百斤一包扛起就走,回到连队卸车,很是赚得女孩子们注视的目光。
有一次刚下过一点雨,泥地上有点滑,我接住放上肩头的麻包,刚要起身,脚下一滑坐地上了。同伴们关切的问我摔着没有,我一脸苦相说没事,趁大伙没留意,转身溜回了宿舍。不一会儿,一位同伴跟了进来,问我是不是腰扭伤了,因为他发现我溜走时的姿势怪怪的,一只手老捂在后面。我说不要紧的,他带着疑惑又去干活去了。其实我把手捂住后面,是因为摔倒时裤子后面绽开了。换好裤子回到卸车处,麻包已经卸完。大家七嘴八舌对我说,你受了伤,应该先去上点药,腰伤可不敢马虎对付。我一直没有把真相告诉大家,反而接受了大家的慰问。
我的腰早就受过伤,那是进高中后,还没有上一天课,学校就安排我们去东屯渡水利工地劳动锻炼一个月。在工地上斗胜好勇,比谁担子挑的重,挑着沉重的担子过沟时,把腰给闪了。从那以后,腰痛时不时要发作。虽然在以后的艰苦劳动中,我从未退缩,但对于腰伤的担忧,总在心中抹不去。
一些热心人发起编辑《岁月留痕》,记录我们当年的足迹,这是一件很有意义的事。我们生在和平年代,却有幸参加了百万大军的湘西会战,不谦虚地说,我们就是西部大开发的先行者。这难得的经历,是人生的宝贵财富。有人老是以虚无主义的观点看待历史,说上山下乡运动本身已经错了,知识青年的那段往事,包括你们修铁路,还有什么意义呢。但我以为,在以往的经历中汲取营养,人才能奋发向上;回首往事只感叹光阴虚掷,以后的岁月或许仍将虚度。
[/Pos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