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果树下
(十六)
到了古历的七月底八月初,是山区收获一年一季稻谷的时侯。只要没绝收,人们便起早摸黑地在田间忙碌起来。
当地的扮桶四方形,上大下小。口径约1.5米x1.5米,在四角有四个把手,方便握着在田里拖动。
扮禾时,一般是两个人。一左一右站在同一个角。当右边的人扬起手中的禾,从右上往左下,抽打在对方的左角桶壁时,谷扮在桶壁上会发出“嘭”的一声。然后将禾把子在桶内稍微移开一点,(还在桶内)而就在移开的那一瞬间---对方按照与你完全相反的姿势,也将禾扮在你这边的桶壁上,又发出“嘭”地一声。按照一重一轻的扮禾规距,也就是第一下用力从头顶往下扮,第二下在桶壁上轻拍一下,(轻拍也会发出“嚓”的一声)让谷粒掉落扮桶中。将两个人击奏的声音整合在一起,便是一段节奏明快的“嘭嘭嚓嚓”的旋律。扮一手谷,要扮几下;收一茬谷,要收若干天。于是在这个季节的田头阡陌,到处便飞扬、飘荡着这动人心魄的“嘭嘭嚓嚓---嘭嘭嚓嚓”的旋律。
这天,全队十多个人除了晒谷和在山上守苞谷的人,全部上田垴上扮禾。
而扮禾最讨厌的就是搬扮桶。一个扮桶百二、三拾斤,体积又大,山路又窄,两边树枝藤蔓牵牵挂挂。所以每当遇到这类事情,很多人都是躲都躲赢。而事却总要人做,我信奉当地有句勉励人的格言:做事不要偷奸耍滑,莫留哒这点力气去阎罗王那里挑沙。因此,每当遇到这种情况,我总是第一个站出来。有了几次这样的经历,慢慢地在人们的心中,对我的评价,也就多了几分好感。
说老实话,扮桶确实不好搬:用一根木杠对角卡在上大下小的扮桶中间,翻过来底朝天,将木杠扛在肩上。扮桶底刚好留下容一个头的位置,就像在人的头上罩上了一个巨大的“钢盔”,人的眼睛只能看到自己脚下的这片地方。好在这些路几乎天天走,哪个地方转弯,哪个地方有障碍已经烂熟于心。到了有障碍的地方,努力地将扮桶侧竖一点,减少通过的宽度。当然,这要多费很多力气。
走了一段路,家仁看我已是汗流浃背,便替下了我。从那个闷热的“钢盔”里面走出来,让轻轻地山风一吹,人一下就感觉到特别地爽。
家仁扛着扮桶,转了几个湾,又过了几个山包垴,看到他的堂弟---‘叫花子’,正在队伍的前头悠闲地走着。便将扮桶放下,高声的嚷叫起来:“‘叫花子’,你也要来扛一截嘛?”。
这“叫花子”若论做工夫,那是一双“烂手”,特别毛糙;但是个性张扬,好出风头。如果有几个人在“打讲”,只要别人一张口,那他就是个“天上知道一半,地下晓得全寰”的角色,甚至有时侯一样事情让他“牛胯里扯得马胯里”,他也不会感觉脸红。如果有人指正,他还要争个“牙根出血”。最近年把入了团,大队又让他参加了几次青年积极份子培训,他走路时神态都变了个样。头不仅抬得老高,而且脚步也显得匆匆,一副勇往直前要去干一番什么大事业的模样。在队上也俨然成了个“政治特派员”,在做重活累活时也有模有样的混迹于一帮“老口子”中间“呷劳保”。对队长安排的事情,也会经常逞能干,这样那样地提出一些莫明其妙的看法或建议,惹得大家叽笑。连他娘老子都有些看不惯,有次险些掴了他一个嘴巴子。
这时他听到家仁在喊他去扛扮桶,装作没听见,继续走他的路。队长回身挡住了他:“‘叫花子’,家仁喊你去扛扮桶,你也去扛一截嘛。”
家林回答道:“你又不去?”
队长说:“你这伢家,跟我比?大的同行,小的苦;打烂锅子,大的补嘛。”
旁边家法、明典大哥两个拿十分的青壮“老资格”,怕这份苦差事落到自己头上,便也在旁边连劝带哄地说:“是吗,是吗。伢日家莫懒噻!”
家林便一百个不情愿地打转去扛扮桶。因为心不甘,情不愿,再加上做事毛糙,刚走了几步路,扮桶一下撞在路边的岩壁上。人一偏,手一松,扮桶便滚下了两、三丈深的沟里。幸亏沟沿上灌木茅草的一路阻隔铺垫,扮桶只碰破了一个把手,还能用。大家七手八脚的将扮桶拖上来,没有参与“救援”的人们已经割了半丘田的谷了。
也许是看到田里已经割了半丘的禾,也许是这天人到得比较齐---人多干劲大,反正一个扮桶在相对的两个角上站了四个人,而且随着“嘭嘭嚓嚓”这催人奋进的旋律,人们扮禾时手挥舞的频率越来越快,到地上搂禾和拖扮桶,都几乎是跑步前进。不到半个钟头,不仅田里割倒的禾都扮干净,还在割禾人的屁股后面催起割禾的人来。
看到扮桶里已有两担谷了,我便邀家仁往队上仓库去送谷。二人趁着大家扮完手中那一手禾的间隙,俯身将扮桶中的禾毛子大略搂了搂,然后用撮瓢灌满两担箩筐。将箩绳挽在牛角般的翘扁担上,便一颠一颠地挑起走。走了一段路,脚上的草鞋烂了一只。我干脆将两只草鞋都踢掉,光着脚板走。
一路上,走的都是下坡路,在翘扁担忽闪忽闪忽悠忽悠中,俩个人精神十足地将谷挑到了队上的晒谷坪。
队上仓库的保管员和晒谷的人由家林他爹一人担任。家林他爹身体历来不怎么好,所以队上在安排工作时,都带有照顾性。还有一个原因,那就是队长会计都是张家人,为了平复毛家人的不满和怨气,便将仓库保管员一职让给了毛家人。而在毛家人中,福叔家法父子精明、自私、暴戾,绪保叔尽管也会发脾气,但总体温和一点,加上老婆---达达,也是张家人,因此保管员一职,便非他莫属了。家林他爹见我们挑了谷回,赶紧铺开两张竹篾晒垫,将谷倒在晒垫上摊开、翻晒。
把谷倒了后,挑着担空箩筐回到家门口,推开虚掩着的大门,想到家里找寻点东西哄下嘴巴,左瞧瞧右瞧瞧一无所获。
临出门时,顺手从打好挂在门旁的草鞋捆中抽出一双草鞋穿上。在山上做事,草鞋的防滑功能比所有的鞋子都好。而且自己打的草鞋,质量过得硬。草鞋中做筋的绳子,都是用头年山茅抽穗还没扬花时的花苞茎干捶软搓成;连织草鞋的草,也是选用糯谷草捶软后,边织边反复碾压挤紧而成。所以这样的草鞋,穿过十天半个月没问题。而且从捶糯谷草还衍生出一句对付老婆的顺口溜:粘谷草,糯谷草,就要头道捶得好。
家仁回家打了个转身后,这时站在屋后的路上叫着:“祥生,走哦。”于是两个人便挑起空箩筐往山上走去。
走着走着,家仁唱起了山歌:
山歌好唱口难开,
林檎好吃树难栽。
白米好吃田难做
鲤鱼好吃网难开。
我问林檎是什么家伙?家仁答道:“我们这卵地方冒的,外面那档有。有点像小苹果,好像……也叫花红。”
来到田头,大家已差不多扮完两丘田,旁边又放了两担谷。队长问我们俩个是继续送谷还是扮禾,我说随你安排。于是安排我们俩个扮禾,轮换另外的人送谷……
当将田里的谷收完后,紧跟着就是收山上的苞谷。收苞谷相对而言简单一点,走到地里,将苞谷树杆从结苞谷处一掰断(或掰折),留下苞谷棒子直挺挺杵在面前,然后两手将苞谷壳撕开、掰下苞谷棒,丢入背篓,完了再去掰下一个。当掰满一背篓,走下来倒在箩筐里或地下。中间会有人往队上的仓库送几趟,剩下的收工时,男人一人挑一担,女人用背篓背一袋。
这天,刚走到地里,家法向人们透露了一个“重大”消息:在下茅塔村东头属于毛家一族的白果树上,即将成熟的白果子引来了一只“白鸭子”(果子狸)。众人都不相信,说:“讲卵话嘛,这么多年都冒望到过么卵家伙哒,这阵将何又透头了哩?”
家法言之凿凿地说:“卵人逗使你!昨夜我起来拉尿,听到树上哧拉哧拉响,我转身跑得屋里拿起手电一照,照得“白鸭子”的那双眼睛,两团光绿绿嘎的。我卵是冒得火药了,要不然我就会咣它一火铳。”
我问明典大哥:“你那两杆枪,应刻还有火药罢?”
大哥说:“还有个卵!最后两枪药都让你打味日(打着好玩)打嘎地嘛?”
我问:“那将何干(怎么搞)呢?”
不过,这样的一条信息,让所有的男人感兴趣、振奋。
大家便一边扼(掰)苞谷,一边在心里谋划。最后形成了一个大概方案:晚上如果发现“白鸭子”再来了,在树下将几条有点狩猎经验的狗布置好,人再在树蔸灌木丛的几个出口处,手握木棒守着,当将“白鸭子”从树上赶下来后,两层关卡,看它往哪里跑!”
这一夜,吃过晚饭大家都聚集在明典大哥的家中闲谈。其实与其说是在闲谈,不如说是在怀着一份渴盼的心情在等待。将近半夜时分,负责打探的家仁溜进门,压低声音说:“来了,来了!”
于是所有的人按照白天谋划好的方案,在队长会计的亲自指挥下,进入了各自指定的位置。我猫腰守在白果树下方的一处灌木丛缺口处。忽然上面一声吆喝一把泥沙,随着便传来一声“咚”的闷响,跟着一条黑影从灌木丛缺口闪出,我毫不迟疑地挥手一棒,传来的却是一声狗的惨叫,这一下让我傻了。然来,受惊后的“白鸭子”没有按照人们的预想从树杆溜下,而是直接从树上跳下或是掉下来了。刚才“咚”地一声,便是“白鸭子”落地时发出的。而且猛然从上面掉下一团黑乎乎的家伙还发出“咚”地一声,这倒把守在下面的狗吓了一跳,纷纷夺路逃窜。也就有了我刚才误打的事情,而就在我打着狗的几乎同时,“白鸭子”却从队长的胯下窜过,队长棒都还没有挥起,“白鸭子”便逃之夭夭。
大家回来将经验一总结,确得围剿的方法不行。会计于是又想出了个“请君入瓮”的办法:将一长方形的木制鸡笼里面放上一些白果子,在鸡笼里面再安上一个“机关”踏板,“白鸭子”进去后踩着踏板门就会瞬间关闭。
会计是个聪明人,又会木匠手艺,拿着自家的鸡笼一番改进、几番调试,一个“瓮”便制成了。晚上抬到白果树蔸,大家各自回去睡觉。
第一天没动静,第二天早上刚从自留地忙回来,便得到消息,有收获了,现在连鸡笼一起摆在队长家的堂屋前。我赶紧跑去一瞧,果真!一只脸上有白色毛花斑的家伙正蜷缩在鸡笼里面。
山里人有个流传久远的规矩,在赶肉(打猎)过程中,只要参与,便“见者有份”。若是打了大型动物,比喻野猪、麂子之类,对于打第一枪的则有个特别奖励。将被打死的野物的耳朵平贴着脖子,在耳朵尖到达脖子的那个地方一刀切下,奖给打第一枪的人。补枪的没有这份殊荣,剩下地每人一份(包括打第一枪的人)。
看着里面这只漂亮、可爱的小家伙,我忽然动了恻隐之心,真想打开门将它放了。可是,这时的我,既没有说服大家的这份能力,也没有犯众怒的这份胆量。当看到长得像“猪头曹长”的家x握着柄梭标,向这里走来时,我不忍看下面杀戮的场面,便悄悄地往家里走去。刚走出不远,后面便传来凄厉的哀叫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