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待归途
(一)
转眼到了1972年下半年。
下乡已经四年,马上要进入第五个年头。
乡村的劳动和生活我已基本适应。还能说一口娴熟的当地的“客家话”。
回想下乡几年来,早已物是人非。
原来的石下生产队早已经撤销,田地和人员分到另外三个生产队。我们几个知青倒是一起分到山低一点的专业队,除了种田以外,还要种茶树并加工茶叶。由于有了茶叶的收入,经济条件比原来的生产队要好一些。虽然如此,我们谁也没有在这儿长期干下去的想法,我们期盼的就是能够继续读书学习或者招工进厂。
离开农村重返城市,已经不再避讳了。
我们所下乡的张坊公社位于山区,地广人稀、经济落后。除非有特殊关系,否则,招工很难招到这个山旮旯里来。
看看眼前,同队的六个知青已经走了三人,其中唐托关系招工到株洲铁路部门,徐妹子迁走,马小妹因眼疾和关节炎病退回株洲。另外的两个知青,李正在办理病退,马妹子正在办理迁移,在生产队的时间都不多。
其他生产队的知青也大致如此,各找门路迁出,有的干脆在城市滞留不归。仍然坚守在当地的知青已经寥寥无几。
(二)
我在1970年底当上了拖拉机手,在大队开上了手扶拖拉机,农忙时耕田,农闲时跑一些运输。开手扶拖拉机同样也辛苦,常常是风里来、雨里去,维护、维修都是自己动手。在乡村公路上一路跑下来,排气管排出的黑烟将脸熏得乌黑,风沙将头发吹得粗硬、竖直,全身早已被颠簸得快散了架。
望着绵延不断的乡村公路,我在脑海里不停地问着自己:“出路到底在哪里?何处才是一个头?”
收车回到住屋,一个人身心疲惫的躺在床上,透过斑驳的屋顶,看着时隐时现的星星,不禁愁绪满胸。
我的父亲是一个老实本分的普通铁路工人,而母亲是一个家庭妇女,都没有文化,原籍又都不在湖南,也没有任何当权的亲戚、朋友,是没有办法找到招工关系的。
又想到在每次填写政治表格时,我都要在那固定的栏目里写上“父亲曾集体加入过国民党”这十一个字。
这哪里是十一个字?
这是十一道捆缚我们手脚的锁镣!
这是十一座压在我们心头沉重的大山!
还有其他的出路吗?
还有另外的办法吗?
没有希望的日子在痛苦地煎熬着。
(三)
我的大弟也早在1970年2月25日下乡到株洲县古岳峰公社翟家大队杨家生产队。他们也是插队落户,借居在一户社员的偏屋,自己开火做饭。也有人向我提过建议,说:“株洲县经济更好一些,招工出去的机会更多,何不投亲靠友转点到弟弟那儿去呢!”这几年来,我自己也不是没有这个想法,但那时又想:兄弟俩人在一起,如果开始招工,俩人中肯定只能走一个。分开在两个地方,机会可能会更多一点。
人算不如天算。
几年了,偶然听到的消息是:某某被其父母单位点名招工回去了,或者另外还有一个有背景的本地青年,按对等的比例也被同时招走。
一直没有看到有大规模的招工。
推荐到大学读书,只怕更轮不到我们这一类人。
和弟弟一起下乡的三个知青也病退迁走两人,只剩弟弟一人还在生产队出工。
没完没了的等待!还在等待什么?
难道我们就没有其他的出路吗,难道我就要在这个偏僻的山乡呆一辈子吗!
我不甘心。
走。一定要走!
到株洲县去!兄弟俩个能走一人也是成功。
(四)
就这样,我终于下定决心,让弟弟开始帮我办理接收、迁移手续。
经过一番周折,弟弟好不容易在1973年初把株洲县的接收证明办了下来。听到弟弟告诉我这个信息,真是百感交集,五味杂陈,不知是喜还是忧。
望着青翠而沉默的大山,朴实而贫困的乡民,五年来,我们相依相随、嬉笑怒骂,既有感激,也有无奈。这个山乡在短时间内接纳成批的知识青年,社员们要在有限的粮食总量中,从自己的嘴里匀出一部份给知青,还要关照知青们的生活起居,这对他们是额外的负担。但是,这些朴实的乡民们都默默地承受了下来。这么多年来,我们也诚惶诚恐地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我们老实而努力地劳动,期盼能在推荐时给一个良好的评语。我们也曾意气风发、事事表现,以至后来看见招工无望,万念俱灰,消极沉闷,生活懒散。我们彷徨、无助而又无可奈何,原来的激情都消失殆尽。偶有知青相遇,除了相互打听消息,就是摇头叹息。
如今,我也要离开了。要离开这个曾给予我们无限希望而又无数次使我们失望的地方,离开这些我们既爱又怨的、朴实的人们,离开这些我们付出过感情、出过汗、流过血、精心伺候过的沟沟壑壑,离开这个偏僻、秀丽而又贫瘠的山乡。
再见了,我的浏阳!
再见了,我的张坊茶林!
再见了,我的手扶拖拉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