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庙·学校·老师
玉泉山地处古城人烟辐辏处,其实并没有山,早先倒是有一座香火鼎盛的玉泉庙,玉泉庙的右侧,是我曾经就读的学校,学校因庙得名,就叫玉泉小学。
玉泉庙是否供奉佛陀,已记不清了,印象里正殿上方的匾额早被经年的烟火熏得一片模糊,一个枯瘦的老者,不僧不俗的样子,不时掀开布幔出来添香,或启动法器,端坐在香案旁阖目呢喃一气,每逢菩萨生日或兰盂佳会, 山门外便聚了许多缺胳膊断腿的乞讨者,偶尔母亲领着我从庙前经过时,必拿出早准备好的一两枚硬币,吩咐我弓腰轻轻放入乞讨者面前盆钵里。
我们的教室很陈旧,墙是用六叶尺片砖砌就的,由于年代久远,灰壳早已剥离。春天里墙面上常见大块大块的水渍印,不时有蓑衣虫缩头缩脑地爬来爬去,令人毛骨悚然。我在这所学校读了四年书,其间印象最深的是两位班主任老师,这两位班主任老师都兼授语文课,脸型瘦削的周老师常穿父母装,腋下总是挟着一条洁白的手绢,虽是女流,语言却铿 鏘有力,从不拖泥带水。记得有一次上语文课《刘胡兰》,教室里仿佛空无一人,50多个学生屏声静气地听周老师讲授课文。“同学们,刘胡兰才15岁,为了革命成功,为了实现共产主义理想,英勇献出了自己的宝贵生命······”周老师眼圏微红,足足停留了几秒鈡,突然精神亢奋:到实现共产主义的时候,老师在台上讲授《刘胡兰》,教室里就可以当场放映《刘胡兰》的电影。让同学们都能直接看到刘胡兰烈士视死如归的英雄形象,说的大家激动起来,都巴望共产主义理想早点实现,下课钟响后,我发现周老师刚出教室便忙不跌用手绢捂住嘴使劲咳嗽,然后挟着讲义蹒跚地朝办公室走去。
不知什么时候,玉泉庙变得门庭冷落了,菩萨毁了,香炉砸了,那不僧不俗的老者也渺无踪影了,学校操坪里却突然竖起了两座矮矬矬的“小高炉”,周老师成天领着几个同学围着“小高炉”转,拨火、添煤、将收集来的废铁块砸碎了往炉膛里丢,脸上总是汗津津的,她常常背对着同学大声咳嗽,有时咳得地动山摇,额上的青筋便像一条条蚯蚓似的起起伏伏,望着周老师难受的样子,同学们也跟着难受,后来我们才知道,周老师患了很严重的结核病,不久,周老师病倒了,自那以后便再没见过她了,有一天突然传来周老师作古的消息,大家都很哀戚,常常想起她讲《刘胡兰》课文的情形来。
接替周老师的是操宁乡口音的刘老师,刘老师科班出身,写得一手好板书,每期开学,校门口小黑板上“欢迎新同学”几个彩色粉笔字即出自刘老师之手,刘老师讲课强调背诵,对名家名篇和少得可怜的几篇古文尤其注重。她家住在教室后面的一间平房里,家里常见一个头发稀疏的老婆婆和几个男孩子,谁也没见过她的先生,听人说她先生是一位资深教育家,不知为什么事被打成大右派后,发配到一个很远的地方劳改去了,刘老师接手班主任后从没闲过,从早到晚,不是办公室,就是教室里,她还经常家访,常令人猝不及防
刘老师对我似乎倾注了一份特别的关注,有段时间我每天上学都从一家湘剧团的后门经过,看到那些年纪和我不相上下的小学员一大早在院子里翻筋斗、吊嗓子,我觉得很好玩,这比成天背诵那些枯燥乏味的“唧唧复唧唧”轻松多了,渐渐地我玩心重了,成绩差了,刘老师为此很是着急,以后便对我“盯”的很紧,直到我的学习成绩有了明显进步。
进入中学不久,有一次因事回玉泉小学,刘老师很亲切地问这问那,一旁的于老师见了便说,今天干儿子来了?刘老师不置可否地笑笑。其实,刘老师在班上从没认过干儿子或干女儿,可我听了心里仍感到热呼呼的。
初中毕业后我因出身原因未能继续升学,只得顺应潮流上山下乡,闹“文攻武卫”那阵子,流落在城里做副工,有一回拖着板车从玉泉小学门前经过时,看见刘老师正佝偻着腰在十分费劲地擦抹着墙上大字报的残屑,从眼神里,我看见了她隐藏在心底的痛苦,我们沉默对视,相顾无言······
‘’“金猴奋起千钧棒”。
恍惚一夜之间,玉泉小学成了一片废墟。
刘老师也不知去向了。
(原载《散文百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