目击六六惨案
1967年6月6日,大晴天,很热。
这几天或者说这一向长沙就不平静。压抑已久的湘江风雷急于平反冒头,不甘心在地下活动或跟着工联屁股后面跑,在前几天造反派召开的大会上提出要公开亮出旗帜。工联忌惮2.4批示(或许还有其他上不了台面的原因),否决了湘江风雷的企图,结果会上两大造反派组织大吵了一场。湘江风雷满腹的怨恨,直欲找高司派发泄。
高司自从撤到河西大本营后,河东只有一两个据点,最显眼的就是中苏友好馆。高司派由于和军区搞得太近,在军区挨了中央的批评后也受到打压,加上“红联”总部被砸,使得一向自视清高、自认革命的高司派有些郁闷,愤愤不平。
对立的两大派互相仇视,不共戴天,剑拔弩张,长沙城弥漫着紧张的气息!
直接的导火线却是湘派组织“六号门”引发的。五十年代有一部电影叫《六号门》,讲的是搬运工人抗暴的事;文革中长沙一部分搬运工人成立造反派组织,就借用了这个响当当的名字。可想而知,搬运工人孔武有力,性格粗豪,不怕打架,善于打架,和高司派经常有点摩擦,向来是占上风的。但是这一次似乎是“六号门”吃了亏,听说他们有人被高司派打伤了,好像是“红色怒火”干的。
这还了得!湘派终于觉得是可忍孰不可忍了。是不是有组织有计划我不清楚,只知道高司的据点——著名的五一路中苏友好馆门外已经聚集了湘派上百人。河西打不过去,河东的据点还拔不掉吗?
6月6 日下午3点。
我不知道是为什么就来到了中苏友好馆门前。没有人要我来。但是我觉得今天会有事情发生,于是我就凭着预感的驱使来到这里。
中苏友好馆是一栋四层楼的建筑,有一个前院。虽然围墙和紧闭的大门隔开了外面的人群,但从人行道上也可以看见三四楼的窗户,四楼有好几扇窗户的玻璃已经破碎了。在人行道和马路的这一边,大约有几百人围堵着;这里面有湘派的群众,也有听到消息后专门来看热闹的,大人小孩女人都有。马路中央有一条久疏维护的绿化带,几乎看不到绿色的植物,只有几根东倒西歪的木桩被生锈的铁丝网牵连着。
从形势上看,显然湘派的人马已经包围和封锁了这栋大楼。人们兴奋地议论着,愤怒地声讨着,话题集中在“六号门”和高司用气枪打伤了一个围观小孩两件事上。
我看见围墙已经倒塌了一截,在院子里满地都是碎砖块,估计是外面的人投进去的。这里已经进行过打斗。但是湘派还没有向里面发起进攻。听人们的议论,高司派也有几十号人守在楼里,他们有武器,至少有气枪、刀具和棍棒。可能这就是外面的人没有冲进去的原因。
楼里面死一般的寂静。他们在做什么?等待援兵?军区来人?
外面围着的人越来越多,声浪越来越大。有小孩向里面掷砖头,发出尖叫。
我有点忌惮他们说的高司的气枪,便站到人行道下边的马路上。
6月6 日下午3点半左右。
我观察周围的人,发现大部分的人都是中青年人,是男人。我觉得他们都是有工作的湘派的群众,他们的脸上充满了仇恨的戾气,内心酝酿着狂暴的念头。他们想干什么?他们嘴里吐出一句句恶意的言语,眼珠子鼓得像要蹦出来,浑身的肌肉绷紧,随时会爆发出可怕的力量。有一个极为壮硕的男子,黑黑的脸膛,身穿短袖“海魂衫”,有一身若在平时我一定会羡慕不已的腱子肌肉。他在人群中狂躁地走来走去,口中念念有词,狠狠地吐着口水。他鼓动着周围其他人的情绪,可以看出,愤怒已经被调节到了顶点。
6月6 日下午3点50左右。
湘江风雷人员成分复杂,不像后成立的工联是清一色的产业工人,他们中间有很多是处于社会底层,因各种原因长期受压制受打击受到不公正对待的人。他们主要来自街道小厂、手工作坊、合作社、民办学校之类的单位,一直过着默默无闻的灰色的生活。他们没有显赫的血统和后台,所以不是“保皇派”,他们没有工人和贫下中农的阶级成分,所以他们也不具有主人翁的自豪感。文化革命的兴起给了他们一种改变命运或者改善境遇的希望,所以他们乘势而起,做起了天生的造反派,但又不是为了某种革命理想,而只是为了自身的改变。然而,2.4批示使他们掉入比以前更深的深渊,甚至直接危及他们起码的生存,在这样的压力之下,他们积聚在胸中的无名之火东奔西突,随着环境的不断升温而喷涌欲出!就如“海魂衫”壮汉眼前的模样,此刻若有人挡在前面,那他一定会遭殃。
恰在此时,一个人走进了人群。
6月6 日下午4点左右。
我一开始就注意了他。这是一个知识分子模样的年轻人,瘦高个,戴眼镜,头上一顶白色的太阳帽,身穿白色短袖衬衫和浅色短裤,着塑料凉鞋,他还背着一个挎包。他看上去就像是个大学生,而且,他显得与周围的人十分地不协调。
他可能是已经听了一会儿,然后他做出一种不以为然的样子,说你们怎么可以这样呢,会出问题的。他的话还没落音,立即遭到身边人们的呵斥,“海魂衫”像发现了猎物的猛兽,转过身对着他,仔细看了几眼,然后压低嗓门问道:
“你是高司的吧?”
完全没有意识到危险临近的他做出一付哂笑的表情,说:
“我是不是高司的又怎么样?”
“海魂衫”怒吼道:“你就是高司的!打!”说着就扬起右拳,“嘭”地一下打在他的脸颊上。他的身体朝一侧趔趄几步,差点摔倒。他惊骇地瞪着眼,张开嘴正要说话,“海魂衫”的第二拳又击打在他的前胸,他的身子往后倒去,帽子掉落在地,紧挨着他的四五个男人喊叫着“打高司的啊,”伸手揪住他,拳头和脚嘭嘭嘭地落在他身上。他被他们提着打,不能躲闪。他的挎包带从肩上滑落,他试图弯腰捡起挎包,有人一脚踹在他的后腰上,他表情痛苦地倒在地上,口里发出了呻吟,鲜血不知道从哪里流出来,脸上和身上都沾染了,粘稠的,颜色发乌。他挣扎着用手撑地想站起来,后背又挨了一拳,接着又是一拳,然后胸腹部“噗”地一声被踢中,终于扑到在地上。
“海魂衫”喊道:“今天老子就是要你的命!”转过身几步走到绿化带,拔起一根木桩。看到这个举动,人群“啊”地发出了一声惊呼。
“海魂衫”大步走过来,粗声喘着气,对倒在地上的他说:
“你这个高司的狗杂种,看我不打死你。”
然后举起碗口粗的木桩打在他的胸脯上,只听见一下沉闷的声响。
“海魂衫”得意地笑起来,“你晓得老子的厉害了吧,”举起木桩,又是一下。
他毫无声息地躺着,最后一下打在他的头部,很清脆的响声。
“海魂衫”突然意识到了什么,周围所有的人都沉默地看着地上那个死了的人。“你装死是吧,明天老子再来,打死你!”
“海魂衫”丢下木桩,匆匆离去。
整个过程大约持续了七八分钟。
6月6 日下午4点20左右。
我姐姐在凯旋门上班,听说中苏友好馆那里发生了武斗,有人对她说“看见一个人好像你弟弟”,她紧张地走出店门,在五一广场转弯处,她又听说打死人了,她心里一慌,腿一软,噗地坐到了地上。
6月6 日下午4点30左右。
中苏友好馆门前刚刚发生的惨事好像并没有影响对峙的双方。几百人的包围圈依然阵型未变,大楼里也依然没有动静,那个人的尸体还躺在地上,没有人理睬他。
太阳还没有落山。
我感到窒息,无法继续待下去,于是我走了,离开了那个地方。
6月6 日…
困在大楼里的高司派终于选择了突围。大多数人逃脱了,在他们身后留下了十几具同伴的尸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