湘西岁月 · 郁闷的山村
十几年来,我曾数次回落月洞。一是探望乡亲们,二是想看看那里有什么变化没有——虽然只在那里生活了三年,却成了一辈子魂牵梦绕的地方。但几乎每次都是兴冲冲地去,感伤而郁闷地回,记忆中的小山村已经风光不再——三十年的时光,给落月洞带来的改变不可谓不多,但离“社会主义新农村”似乎更遥远了!
最明显的改变是吊脚楼消失了,原来知青借住过的三层吊脚楼也不见了踪影,据说是失火烧掉了。吊脚楼是最具土家风情的湘西民居,没有了吊脚楼也就没有了土家山寨落月洞。现在村子里的农舍大都是平列的三间瓦屋,这是最省工省料的构造,简陋而实用,当然也就没有了别致的挑廊和飞檐翘角;几栋粗糙的砖混结构楼房突兀地立在村子里,与周边的景物有些格格不入,那是外出打工的年轻人赚了钱回来建的。村里山包上的尼姑庵是连一块青砖都找不到了,盘据在上面的是一些乱七八糟的寮棚类“违章建筑”。
村里连接外部的通道原来是一条青石板路,以前是可以走手扶拖拉机的,现在石板是早就不翼而飞了,路面也只剩下窄窄的一条。问自友(自友是落月洞的年轻人,是我在长沙时“希望工程”对口资助的对象,没考上高中在广州打工)何故村道成了这个样子。他告诉我,“家庭联产承包”后,分到村道两旁田地的人家偷偷挖路基,扩大自家土地面积,你挖我也挖,大家都这样搞,没有人出面制止,几年下来,石板路就成了窄窄的田间小道,村子里从此一条像样的路都没有了。
落月洞缺水,但村里罗家湾原来有个小水库,是上个世纪人民公社大修水利的成果。天旱时,落月洞和周边几个村全靠小水库放水灌溉,才能保住一点收成。小水库靠山水汇聚而成,水质清冽,四周坡陡林密没有人家。四十年前的夏天,我曾在水库边的山林里采摘马桑树叶,丛林里闷热难耐,身上又被划了些奇痒的口子,便跳到水库里扑通了一阵。几十年过去了,当年水凉如冰的感觉犹在昨日,罗家湾的一泓碧水却早已没了踪影。去年十月到落月洞,我想去看看水库,村里人连连摆手:别去了别去了!什么都没有了!他们告诉我由于年久失修,人民公社时代的水利设施,大都已经破败不堪了。离开落月洞去张家界的路上,汽车在柏油路上奔驰,沿途风景如画,我脑海里却全是干涸的山谷和嶙峋的巨石。
没有了水库的滋润,现在的落月洞就只能靠天吃饭了。除了不多的一点山水田保口粮外,不少的山地抛荒了,土质较好的地主要种辣椒卖钱,家家户户靠水泥池蓄雨水浇地。因为缺水,辣椒的收成也不是很好,辛辛苦苦一年下来,能卖个三五千就算不错的了,但扣除化肥农药成本后,所剩无几。老乡们的日子还是紧巴巴的,吃饱看来是没什么问题,吃好就难讲了。从穿着上看,老一辈的依然褴褛,年轻人当然要好一些。但村里几乎看不到年轻人,他们大都外出打工去了。村里只剩下一些老弱妇孺,维持着落月洞日渐式微的生气。
贵生哥已年近古稀,麻雀三哥八十有三,但他们都还在劳作。去年在落月洞见到的第一个老乡就是麻雀三哥,他正赶着牛往家走,八十多的老人了,见到我伸出的双手,满脸皱纹舒展开来,笑得很开心,但牙齿差不多掉光了。他的大女儿嫁到邻村,女婿瘫在床上二十来年,境况可想而知;大儿两口子在深圳打工已十几年了,只有小儿守在落月洞种着那几亩地。见到贵生哥的时候,他刚从地里回来,头发眉毛胡子都白了,裤脚挽得很高,腿上沾满了泥巴。他只有一个儿子,也远在广东打工。村里当年跟我年龄相仿的伙伴现在都已六十左右,他们的儿女也大都外出打工去了,留下老的守着那几亩地,盼望着孩子们挣点钱回来。当年的伙伴中家境好点的是两个读过点书的人:一个是姜二,当年本村唯一的初中生,现在还在做民办教师;一个是冬天抱着我冰凉的脚不放的“林儿”,读过三年小学,他现在名声在外,是个“装神弄鬼”、“驱魔消灾”的“道士”。
落月洞也不是没有一点好的改变,大多数人家的屋顶都装上了电视卫星接收器,有的人家甚至有了电话。山里人生存状况改变不大,但通向外部世界的窗口终究还是打开了。他们的视野比以前要开阔,精神生活也丰富一些了。跟他们聊天,你会发现世界上的事情,他们都知道一些并且有自己的说法,不再像以前那样闭塞和蒙昧。
最令人欣慰的改变是适龄儿童都上学了,这是政府实施“免费义务教育”以来的变化。现在落月洞的孩子也能考到县城去读高中了,最优秀的是麻雀三哥的孙子,据说是县一中高三的“1号”种子选手,如果发挥正常,今年考上北大清华应该没问题。等到“1号”这一代人成长起来了,落月洞的境况也许会变得好一些吧!
写这篇东西的时候,新一期《南方周末》上有学者指出:在世界银行最新采样的75个国家中,我国的人均年收入贫困线1030元是最低的,这意味着有很多的穷人还没有受到政府的关注。世行估计我国农村贫困人口可能达2.54亿之多,而我们自己的统计只有1500万。如果提高贫困线标准,贫困人口会大幅飙升,大家就会感到困惑——扶了这么多年贫!怎么越扶越贫呢?
这真是一个令人费解的问题!这使我想起前几年与某贫困县领导闲聊时听到的黑色幽默:“今年我们常委班子最主要的任务就是要尽最大的努力保住‘国家级贫困县’这块牌子!”当时我真有点匪夷所思,目瞪口呆,后来才了解到,被评定为“国家级贫困县”意味着有大笔的扶贫资金转移支付到县财政来,于是就有了县太爷们千方百计“保贫”,而不是振奋精神“脱贫”的荒唐事。“保贫”弄来的扶贫款又有多少能落实到农民的手上呢?这也许又是一个“歌德巴赫猜想”,不过有幅漫画倒是十分形象、化繁为简地解答了这个猜想,只是使人心里更加郁闷——看来,麻雀三哥的孙子再怎么会读书,改变的也只能是他个人的命运,落月洞的将来会怎么样还真难讲!